现代人的智慧

科学的进步已经逐渐使我们能够合理地理解外部世界了。这个所谓的“外部世界”事实上包括一切东西，也包括我们自己在内。但是，与此同时，科学的进步只不过使得我们更清楚地认识到，在外部世界中还有着人类未知的事物，还有着人的理性尚未理解的事物。从这一意义上来说，人是生活在一个“开放”世界中的。然而，人们往往忽视或往往遗忘这样一种事实：人的内心世界——内部世界，即所谓精神世界——从同样的意义上来说也是一种开放世界。当考虑到这一点时，我认为弗洛伊德的思想方式显然具有了新的意义。

显而易见，如果某样东西不出现在意识中，它就不可能成为理性思维或理性考虑的对象。同时，肯定每人都会同意了解如下事实的重要性：在一个对外部和对内部都开放的世界中生活，是人类命运的一种特征。但是，只要弗洛伊德的处理方式没有超出对人类心理的分析，而且忽视人类心理也和我们所生活于其中的整个世界——包括物理世界在内的整个世界——密切相关这一事实，这种处理方式就无法不是一种不适当的和片面的看待事物的办法。

当然，这类问题实际上是属于心理学专家的研究范围，而不属于像我这样的物理学家的研究范围。不过，我愿意强调的是，当科学变得和技术联系起来而且技术又变得和人类世界的各种利益联系起来时，我们就不能将问题仅仅局限于人性的理性方面了。只要核物理学家正在研究物质结构，那么，他作为人类有什么愿望，或者他过着什么样的生活，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我们可以合理地认为他的研究之外的生活及思想和他对物质结构的研究完全是两回事。

然而，从对原子的研究发展到原子能的应用成为实际可能性的那一时刻开始，一个人就再也无法把他作为一个科学家的生活方式和思维方式跟他在其他活动领域中的生活方式和思维方式分割开来了。人们再也不能宣称，不管原子能用于什么目的，都是和研究人员本身无关的了。当然，原子物理学家只不过是最明显的例子罢了；在许多其他的情况下——虽然肯定是在较小的程度上——当科学研究成果开始获得实际应用时，这也就标志着伦理思考和道德思考的闯入。

科学的发展远远不是促使人在许多不同方面形成和发展一种整体性观点，而是倾向于分裂和破坏这种观点。

科学分化成为许多独立的领域，这种科学的分化曾经在各种特定领域中造就了大批的拥有具体可靠的知识和技术的专家。随着人类制造的机器的类型的增多，而且随着它们变得越来越复杂，使用机器的人就不得不逐步地满足于为了方便而简单地使用它们，而不再深入研究它们的工作原理。当人对自己说他就是使用机器的人时，他就在以不可觉察的步骤一点点变成一个离开机器的帮助就无法生活的生物。当然，我们应该感谢机器接替、发展和加快各种过去由人来完成的程序，但是，当机器开始逐步代替人脑的功能时，人们难免担心这将伊于胡底了。

谁也无法否认存在着这样一种危险：所有这些趋势将联合起来破坏人的各个方面的统一，并终于导致人性的丧失。我相信同样不可否认的是这样的分裂将会剥夺人的幸福。现在人们纷纷议论科学是否真正对人类幸福有所贡献，而且这很难作出任何有信心的回答。不管在19世纪的科学家看来什么才是正确的，在我们这些生活在20世纪中叶的人看来，也是很难直截了当地作出科学必定增强人类幸福的断言的。

事实上，关于科学会使人类幸福，是从来就没有任何保证的。科学是人打开自己面前的未知世界来发现各种新的可能性的那些努力的一种表现。但是，谁能知道这未知世界中有着什么东西呢?从一开始，就不能保证新的可能性的发现将会使人类幸福。一种发现可以带来幸福和繁荣，也可以导致人性的丧失和人类的毁灭。

当然，“人的幸福”是极难定义的。我们怀疑是否真有任何一门学问能够作出回答：事实上，人的幸福也许将作为一个学术研究的对象而永远是捉摸不透的。人的情感是深深扎根于人心中的，在多数情况下，情感的开端位于人类的意识和道德反省所不能达到的区域。我已经说过，人心里有些东西甚至连他自己也是不知道的。他在自己心中仍然保留着人在成为人以前就已经有了的许多东西。他拥有这些东西，不管他是否意识到这一点。人的情感和这些东西是密切地联系着的。例如，当讨论人类幸福时，就很难作出不把这些东西考虑在内的简单的科学论断。每个人心中都有着一些无法简单地定义的东西。因此，人的情感，从而还有人的幸福，都是和这些无法定义的东西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

在人的世界中，正是人们在原则上认为正确和需要的东西才是无法实现的，而那些受到许多反对的东西却已经实现了——这一事实雄辩地证明：人不仅是受到意识自我的推动，不仅仅是受到作为理性的思维和反省的对象的自我的推动的。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我们人类应当轻视我们所拥有的理性，即理性思维能力。相反地，通过让所有那些深藏在意识底部的东西浮现到表面上来，或者通过使我们的理性进一步深入下去，我们就有可能逐步地将我们人性的广阔领域纳入理性思考的范围。通过这些努力来拯救我们自己以避免我们的理性在未来的世界中被丧失或被分裂的危险——我相信，这就是人类从现在起就必须走的道路。我个人确信，这就是现代人的真正智慧。

（荐自《百年人文随笔》，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

■责编：唐 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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