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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实距离科幻有多远

时间:2022-05-06 13:30:03  浏览次数:

走近刘慈欣

50后以上的几代人,长久浸淫在现实主义文学中,对科幻文学有一种无形的隔膜、抵触。刘慈欣崛起于山西这块古老的土地,已有近二十年时间了,但墙里开花墙外香,在山西依然没有热起来。七八年前,我就认识了刘慈欣并开始读他的小说,但现实主义像大山一样横亘在那里,并没有读进去。现在我再次坐下来,心无旁骛地读他的科幻小说,特别是那些具有较强现实主义色彩的中短篇小说,突然觉得,我走近了他以及他所创造的世界。他的小说不仅具有奇崛宏阔的思想内容和精湛完美的艺术形式,同时有着丰沛的想象、瑰丽的理想、超拔的精神;他承袭了现实主义关注当下的“伟大传统”,更彰显了浪漫主义天马行空的宝贵精神,在现实与科幻之间架起一座通天之桥。而这些正是当下主流现实主义小说最为匮乏的、最不能给予读者的。

山西文坛对刘慈欣的认识和接受,经历了一个缓慢、渐进的过程。刘慈欣蜗居于山西东部太行山深处的阳泉市,一边做电厂工程师一边潜心科幻文学,厚积薄发,1999年才“横空出世”。他在全国迅速走红,但在山西悄然无声,绝大部分读者、作家没有读过他的作品。而较为敏感的省市文学体制,已注意到了刘慈欣现象。2009年山西作协所属的文学院聘任签约作家,他名列其中;2011年阳泉市文联召开了“小岸、刘慈欣创作研讨会”,刘排在主流作家小岸之后。尽管如此,文学圈对他依然所知不多。2014年省作协文学评论委员会编辑一本山西青年作家论,所评作家有十五位,我们把刘慈欣排在第一位,依次有葛水平、李骏虎、王保忠、孙频、杨遥等。这一排序引起一些评论家和作家的质疑。他们认为:科幻文学属于通俗文学、大众文学,与纯文学不能相提并论。刘慈欣的科幻小说看得很少,而且看不进去。但我们还是坚持把刘慈欣放在首位,并请有理科专业背景的山西评论家吴言,撰写了一篇很出色的作家论。2014年刘慈欣以特殊人才的身份正式调入阳泉市文联,成为专业作家。2015年刘慈欣的长篇小说《三体I》获得世界科幻协会“雨果奖”。六年前科幻文学评论家严锋称:“我毫不怀疑,这个人单枪匹马,把中国科幻文学提升到了世界级的水平。”这一判断得到了有力证实。也就在2015年刘慈欣被增选为山西作协副主席。他从阳泉走向全国、冲向世界,绕了一圈,在山西“修成正果”。从中可窥三晋的封闭、保守。很多读者、作家开始读他的作品;一些评论家如杜学文、吴言、李金山、刘芳坤等关注、评论他以及他的小说。2018年,中国作协创研部、山西省作协和阳泉市委宣传部等联合召开的“中国科幻文学40年高峰研讨会暨刘慈欣创作研究室揭牌仪式”在阳泉举办。科幻作家刘慈欣,与百度创始人兼董事长的李彦宏,双峰并峙,成为阳泉两张骄人的名片。

在近二十年的时间里,刘慈欣发表和出版了一大批长中短篇小说力作与精品。长篇小说有七部,代表作有:《超新星纪元》《球狀闪电》《三体》(三部曲);中篇小说十七部,重要作品有:《流浪地球》《乡村教师》《全频带阻塞干扰》《中国太阳》《赡养上帝》《赡养人类》等;短篇小说十八篇,代表作有:《微观尽头》《带上她的眼睛》《信使》《西洋》《朝闻道》《思想者》等。刘慈欣标志性的作品自然是《三体》(三部曲),他用遒劲华美的如椽之笔,描述了人类文明与三体文明之间的冲突和战争,地球人与三体人在现代科技领域的博弈与生存空间的争夺,人类在地球毁灭之际,几位科学家如何逃亡遥远星空并保留下文明的火种。第九届全国儿童文学优秀作品奖的评语写道:“这是一部反思人类生存困境、探讨人类未来命运的具有史诗气质的科幻作品。作者在辽阔奇异的空间和深邃严谨的逻辑中,融汇了澎湃的激情、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与深沉有力的思考。”我曾把《三体》翻阅一遍,但感觉走不进那个科幻世界,陌生的科技术语就把人挡在了门外。我转而阅读他的中短篇小说,这些作品故事人物较为简单,且相当一部分现实内涵比较浓重,因而轻松地走了进去,并渐渐深入、流连忘返。我想接下来再理解“三体”世界,就不会有太多障碍了。

中国的主流文学与科幻文学,共同走过了百年历史。但它们基本上是“两股道上跑的车”。主流文学一派坐大,科幻文学偏居边缘。主流文学始终是以现实主义为主潮的,走过了一条艰难而悲壮的历程。20世纪90年代之后,中国社会进入市场经济时代,文学则走向了多元化格局。多元化文学一方面呈现出互补繁荣的态势,另一方面却暴露出种种问题与危机。譬如文学摒弃了对丰富、深刻、宏大的追求,变得狭小、琐碎、空虚。这自然不能代表整个文学,但确实是当下文学的一种倾向。而科幻文学作为一种类型文学,它与武侠小说、侦探小说、恐怖小说、奇幻小说等,直到新时期文学之后,才具有了自己的应有地位和独立品格,并得到了长足发展。社会和文坛,往往把科幻文学和其他类型文学一视同仁,当作通俗化、娱乐化的边缘文学看待。事实上,类型文学中的科幻文学,具有独特的品格和价值,它承载着更多样、更重要的思想、艺术和审美内涵。优秀的科幻文学作品,常常可以超越类型文学乃至主流文学,体现出一种卓尔不群的特质来。新时期以来的科幻文学,在继承中国和世界科幻文学经验与精神的基础上,形成了兼容并蓄、独具风采的中国写法与气派。科幻迷们称为“四大天王”的刘慈欣、王晋康、韩松、何夕,就代表着中国科幻文学的新高度。刘慈欣曾尖锐地批评主流文学:“文学正在走向更深的自恋,宏大叙事正在消失,越来越内向,越来越宅,人与大自然的关系自然淡出视线,甚至连对人与人的关系也渐渐不耐烦,只剩下自个儿与自个儿的关系,只剩下个体的喃喃自语。同时,抛弃了时代和人民的文学却抱怨自己被前者抛弃。”他的话值得文学界警醒。

刘慈欣经过十几年的面壁修炼,在他三十七岁出道时,已经是一个具有自己的思想体系和审美理念的科幻小说作家。在他的一系列作品中,充分体现了他的科幻思想与创作理念。他努力吸纳自然科学如物理、数学、化学、天文学,以及社会科学如政治、经济、军事、文学等知识,形成了博杂而宏阔的知识结构,他的科幻文学创作就建立在这样的地基上,因此被称为“硬科幻”文学。他认为浩瀚无垠的宇宙中,有可能存在其他更先进的文明,这些文明对地球文明是一个巨大威胁,人类不能随便去招惹他们。这同霍金的观点是一样的;人类文明有诞生的时刻,也将会有毁灭的一天,当一种文明发展到顶峰时往往也是崩溃的时刻,人类必须有这种忧患意识和积极的应对;太阳系是银河系中的一粒尘埃,地球是太阳系中的一粒尘埃,而人是尘埃中的尘埃;从宇宙层面看,人与其他动物乃至生物并无高低贵贱之分,但人作为一种偶然的、特别的生命体,他的能力、智慧、精神,依然是可贵的和有作为的。正是这样的宇宙观、地球观、文明观、人类观等,支撑、创造着他的科幻世界。同时,在刘慈欣的一系列作品中,又充分体现了他的审美理想和艺术追求。他的审美思想是坚定的,又是开放的。他在创作中继承了经典现实主义的精髓,又吸纳了浪漫主义的传统,也借鉴了现代主义的营养,形成一种评论家所谓的“古典的”“建构的”现代科幻小说。他的文学资源主要来自欧美文学,譬如俄罗斯文学中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譬如英国作家阿瑟·克拉克、美国作家艾萨克·阿西莫夫等的科幻小说。这些作家创作中的苦难、厚重、开放、宏阔的特质,深刻影响着他的创作。他的小说形式和写法,更有着经典现实主义和经典浪漫主义的韵味。譬如叙事角度多用第三人称、偶用第一人称,但均为全知视角;譬如故事情节大开大合、波澜跌宕,人物强烈突出、命运坎坷多变;譬如想象的丰富诡异,“宏细节”的充分运用;譬如叙事语言的沉重而空灵、理智而抒情、雄浑而超拔的艺术特色。所有这些就构成了他交响乐般的创作特征和艺术风格。

科幻通向宇宙、未来

刘慈欣的科幻小说,粗略划分有两种类型。一种是距离现实较远,或者与现实没有直接关联的作品,可以称为纯粹科幻小说。这类作品是作者所钟爱的,也是科幻迷们的最爱。另一种是与现实接轨,或者与现实有千丝万缕联系的作品,可以称为现实科幻小说。这类作品更容易被非科幻迷们接受和喜爱。

科幻文学是一种以科学为根基,以幻想为灵魂的文学。它直通宇宙、未来、理想。刘慈欣说:科幻文学就是“想象一个具有美感的理想社会”。“把美好的未来展示给人们,是科幻文学所独有的功能,在人类的文化世界绝对找不出第二种东西能实现这个目标。”他同时说,“理想社会是有灾难的,事实上,可能只有在人类被不可抗拒的大灾难毁灭的那一天,理想社会才能真正显示出它的优越来”。这番话,饱含着作家对人类、宇宙、未来的忧患,对理想社会的憧憬。当然,在他的个别作品中,未来的理想成为一种“光明的尾巴”,给人肿块似的感觉,这也是需要注意的。而当下的主流小说,过多沉湎于对世俗生活的描写,对内心困境的揭示,放弃了对未来、理想的探索。主流小说应该从科幻小说中得到启迪。

无边无际的宇宙是个什么样子?人类的未来面临着何种命运?这是科幻文学最痴迷的主题。刘慈欣像众多科幻作家一样,抛弃了既往把宇宙想象成“天堂”的幼稚思路,揭示了宇宙的“黑暗森林”规则,展现了宇宙的“末日体验”情景。但他更彰显了人类对灾难的抗争,人类的英雄主义精神,人类对理想社会的探寻。《流浪地球》以“我”——一个孩子为叙事者,讲述了太阳即将毁灭,人类以地球作为移民方舟,逃离太阳系,在遥远的比邻星寻找新家园的悲壮故事。但在刚刚飞出逃逸时代的时刻,就经历了联合政府的错误指挥、叛军的严重暴动等事件。而人类并没有停止拼搏,他依然在繁衍生息,等待着地球的新生。这篇小说突出地体现了刘慈欣的宇宙观、人类观。在广袤的宇宙中,地球与人类只是一个小小的角落。它时刻受到宇宙“病变”的威胁,同时受到人类活动“自损”的威胁。在地球上,人类文明之前已经有过更古老的人类文明,但不知因为什么原因毁灭了。现代考古学正在证实这一点。但人类要逃离太阳系,则是更加艰难漫长的道路。刘慈欣描绘了人类未来的希望,但更揭示了寻找新家园的巨大困难。他在警示人们要加倍珍惜和保护我们现在的地球家园。《人和吞食者》演义的是地球人和吞食者帝国的星球大战。人类是那样脆弱、渺小,吞食者人是那样强悍、庞大,人类的失败和被奴役几乎是注定的。但地球防护部隊最高指挥官坚定地认为:“人类的唯一出路是战斗。”尽管人类驱动月球撞击吞食者飞船舰队的计划没有成功,但却极大地损伤了吞食者帝国。小说讴歌的是人类的抗争、献身精神。作家在作品中写了三种文明:代表进取精神但依然处于落后状态的人类文明,象征尖端科技但本质柔弱的波江文明,尊崇弱肉强食和“黑暗森林”规则的吞食者帝国——它是早已毁灭的恐龙文明的再生。作者对波江文明的怜悯,对吞食者文明的憎恶,对人类文明的热爱与自省的思想态度,表现得力透纸背。《微纪元》写的是更为遥远的未来的地球故事。主人公先行者两个世纪前出发,乘飞船到外太空寻找可以移民的恒星,但却失望而归。此时的地球已成为火的炼狱,但却诞生了一个微人类。这个用肉眼都很难看清的微人类,战胜了残存的宏人类,组成了完整的社会,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微人说:“生命进化的趋势是向小的方向,大不等于伟大,微小的生命更能同大自然保持和谐。”这是作家对文明生与死的规律的一种发现,是对人类中心论的一种批判。中国古代就有小人、小人国的神话传说,刘慈欣化陈旧为神奇,创作出一篇寓意深远的科幻小说。

同样是宇宙故事,在另外一些作品中,人类的“灾难”却变成了一种怪诞的“艺术”。《梦之海》中,外星来的低温艺术家,受到人类——工程师颜冬在江面上做冰雕艺术的启发,强行从太平洋取走数千块巨冰,在宇宙中组成一个浩大的冰环。低温艺术家说这是他最满意的艺术创造。但是,却导致了地球江河的干涸,植物的死亡,社会的贫困,人类文明处于灭亡的边缘,颜冬与众多科学家作出了艰苦卓绝的努力,取回宇宙中的冰块,恢复了地球的水源,又计划从外太空取水,解决水资源短缺的问题。这是一篇纯粹科幻小说,虽然也涉及地球的水资源问题,但不是重心。作品的重心在外星文明为了所谓的艺术创作,不惜以人类的生存为代价。那位低温艺术家说:科学“探索进行到一定程度,一切将毫发毕现,你会发现宇宙是那么简单,科学也就没必要了”。“只剩艺术,艺术是文明存在唯一的理由”。在这个故事中,蕴含了作家对科学和艺术的一种认识。《诗云》同样写了外星文明的艺术创作。作品描述地球人伊依与恐龙人大牙,晋见创造新世界的“神”,神看不起人类文明,但对地球人纸片上的汉字和古诗颇感兴趣。他变幻成唐朝诗人李白的形象,让人陪着饮酒作诗,探讨艺术,最后神决定:耗用宇宙中所有的能量,启动量子计算机创作出世间已有的和没有的诗,这些诗就形成了一百个天文单位的旋涡状星云。这真是一件“伟大的艺术品”,用太阳、行星以及其他文明,换取了一片浩瀚的诗云。但这诗云却是庞杂的、无用的。最后神慨叹道:“我是个失败者。”这篇小说似乎在表现,创造世界的神对艺术的偏爱,以及他在创世中的随意性、偶然性。在刘慈欣看来,科学技术是宇宙中的重要推动力,而科技的尽头却可能是艺术的浮出。

现代科幻作家对科学技术的描写往往是矛盾的,他们一方面表现科技对文明社会的巨大作用,另一方面又揭示科技发展的负面乃至破坏作用。刘慈欣的科技观则是积极的,他说:“我是一个对科学持正面评价的人。科幻一方面可以展示科学的神奇,另一方面还可以把不同的未来世界摆在我们面前,使我们的思维更开阔,哪怕是黑暗的,也至少给你一种可能性。科学技术本身没有好坏,关键看我们怎么应用。但是不发展技术的危险更大,人类一个星期之内就会崩溃。”《全频带阻塞干扰》描绘俄罗斯军队与北约盟军的一场残酷的现代战争。俄军开始节节败退,后来采用“洪水”电磁干扰装置,实施全频带阻塞干扰方法,再加上俄罗斯飞船撞击太阳,使电磁波发生扰动,导致北约盟军的电子对抗系统完全失灵,俄军最终取得了战争的主动权,现代军事科技在战争中发挥了决定性作用。《鲸歌》是一篇科幻加童话的优美小说,讲述人在蓝鲸的脑中植入芯片,用电脑操纵蓝鲸的行动,在蓝鲸腹中藏匿毒品,然后偷运到各国赚取暴利的故事。显示了人的贪婪,科技的神奇,但最终捕鲸人炸死蓝鲸,贩毒人葬身大海。《人生》写一位脑科学家的女博士,打开了一个腹中胎儿大脑的记忆开关,使前生的记忆被激活,但也使这个胎儿意识到人生的恐怖,扯断脐带而死去。作家以科幻的方式,揭示了生命遗传的神秘,以及科技揭开人类秘密可能带来的灾难。

刘慈欣在描绘宇宙的凶险、黑暗,人类的困境、危机中,始终没有放弃对人的探索、抗争、创造的书写,体现了人类的一种理想主义、英雄主義精神。《坍缩》中的著名科学家丁仪带领他的团队,创造了统一场论,预测到了宇宙坍缩的准确时间。并断然警告人类:“宇宙虽大,我们身在其中。微观和宏观世界的每一个变化都牵动着我们的一切。”只有科学家的探索,才有可能拯救人类和地球。《朝闻道》里的丁仪、松田诚一、史蒂芬等一批科学大家,他们舍弃了世俗生活,把人生献给科学;为了获得科学、宇宙的终极奥秘,甘愿走上祭坛,舍出自己的生命。体现了一种“朝闻道,夕死可矣”的壮烈精神。《带上她的眼睛》中那位年轻、稚嫩、恋家的小女孩,却被困在地心的飞船里,永远不能返回,但她依然要坚定、乐观地坚持数十年,完成人类的航地实验任务。宇宙何其大,人类何其小,但人类的进取、献身精神,使他变得强大、神圣。

读刘慈欣的科幻小说,就像听贝多芬的《英雄交响曲》和《田园交响曲》,常常在不经意间,从一种沉重、恢宏的氛围中走进一种空灵、超然的妙境里。他的小说具有一种浓郁的诗意性,特别是在纯粹的科幻小说中,诗意性体现得尤为突出。这种诗意性表现在小说的意境、人物、语言等层面上。他创造了一种美的意境,这意境有时局部地点染在连绵的故事中,有时整体地笼罩在叙事里。如《流浪地球》中地球经历一场大劫难,几千年后终于复苏、重生,草原上花草茂盛,小溪潺潺,“我”的第一百代孙儿们在草原上欢笑、奔跑。如《思想者》里的男子和女子,在高高的思云山天文台上,三十余年三次相约相会,他们大脑中的闪烁与遥远恒星的闪烁竟遥相呼应。他们之间没有婚爱,但这种天人之间的感应相通,超过了世俗的婚爱。整个作品笼罩在美妙、辽阔的意境里。刘慈欣创造了一种美的人物。他坦言文学修养不足,难以写出更丰富、更个性的人物来。他笔下的人物往往有一种坚实的共性,且有一种丰盈的诗意性。如《三体I》中的女天文学家叶文洁,历经人生苦难,性格变得理性、果敢、决绝甚而冷酷,她既为国家的宇宙探索做出了重大贡献,又给地球造成了不该有的灾难。是一个冷艳而有深度的女科学家形象。如《全频带阻塞干扰》里的少校卡琳娜与宇航员米沙,是一对年轻恋人,他们思想单纯、反对战争,他们的爱情在残酷战火中犹如一束娇艳的玫瑰。但为了国家和民族,他们在不同岗位上坦然赴死,赢得了战局的扭转。如《坍缩》中的科学家丁仪,是爱因斯坦之后,创立了统一场论的大科学家,他自信傲气、不拘小节、直面批评官员,显示出一个科学家率真、狂狷的性格特征。刘慈欣创造了一种美的语言。他的叙事语言典雅、庄重而又鲜活、空灵,折射出一种西方文学的韵味。如《诗云》里用抒情的笔调描写神造出的那团像银河系般的星云,竟是由汉字的诗歌构成的。如《鲸歌》中写蓝鲸受到人类的操控,遨游在浩茫的大海上,巨大的喉咙发出山崩似的声音:“蓝鲸用它那古老得无法想象的记忆唱着生命之歌,全然没有感觉到它含在嘴中的渺小的罪恶……”这些描写逼真、传神、壮美,启迪着读者的想象,撼动着读者的心灵。

从“大地”到“星空”

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中国社会发生了一个巨大的、根本的变化,那就是“告别革命”、淡化精英、颠覆“经典”,进而走向一个市场化、世俗化、个体化的时代。德国哲学家、美学家康德在两百多年前慨叹道:“有两样东西,我们愈经常愈持久地加以思索,它们就愈使心灵充满日新又新、有加无已的敬仰和敬畏:在我之上的星空和居我心中的道德法则。”现在,人们既淡忘了头上的星空,也忽略了心中的道德。眼里看到更多的是物质金钱、名利享乐、个体内心了。在市场化、世俗化的社会中,文学也成为时代的“果实”。它疏离了国家、民族、时代这些宏大主题,更不去注意星空、未来、理想这些遥远的事情。所奉行的现实主义业已变味,变成了日常生活、职场内斗、爱恨情仇、精神困境;变成了小时代、小段子、小人物、小纠结。人们立足于沧海桑田般的现实土地,看到的却是眼前的咫尺之地。

正是在这样现实的、文学的情势中,科幻文学显示了它的力量和价值,打通了现实与星空的通途。刘慈欣在回顾他的创作历程时,着重谈到第二阶段的特点:“就是同时描述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一个是现实世界,灰色的,充满着尘世的喧嚣,为我们所熟悉;另一个是空灵的科幻世界,在最遥远的远方和最微小的尺度中,是我们永远无法到达的地方。这两个世界的接触和碰撞,它们强烈的反差,构成了故事的主体。与第一阶段相比,科幻的风筝虽然仍然飞得很高,但被拴在了坚实的大地上。”科幻文学编辑家姚海军评价说:“刘慈欣的科幻不仅空灵奇绝,更有坚实的现实之根。他作品中的人物在宏大的宇宙事件面前所做出的抉择,超脱现实却又真实可感。”在刘慈欣的纯粹科幻小说创作中,作家可以海阔天空、自由想象,充分发挥他的知识、思想和才华,享受创造的乐趣。其中自然也有现实的触发和联想,但并不是创作的重心,作家不必那样“牵肠挂肚”。但刘慈欣毕竟是一个深陷现实生活、有着忧国忧民情怀的作家,因此他的创作不可能不受到现实社会的影响,不可能不反映当下中国的社会问题。他与其他科幻作家不同的是,他不大关注现实生活中形而下的话题,他注重的是那些形而上的问题。他真正做到了立足大地而仰望星空。

今天的中国已进入一个与世界接轨的现代化时代。但在社会发展和现实生活中,所遭遇的困难、问题乃至危机,不是减少了而是增多了,不是容易了而是艰难了。刘慈欣对那些具体的、琐碎的现实问题没有兴趣,而对那些宏观的、重大的社会问题格外关注。他把这些问题放置在历史发展、宇宙演变的坐标中去观察、思考、表现,就使这些问题显示出不同寻常的意义,并有可能探索出新的应对策略和解决之道来。《赡养人类》是一篇构思奇特的作品,小说从职业杀手去追杀三个穷人切入,展现了现实社会中的贫富分化,写了宇宙中发达文明即将对地球的占领、对人类的“赡养”。小说实际上提出了在高度发达的社会中,如何分配巨量财富,如何化解贫富冲突的问题。地球上的人类文明没有解决好这一问题,导致了社会动荡,富人们在危机时刻做出的“均贫富”办法,也无济于事。而宇宙中的地球各个文明,也是因贫富不均,导致多数人逃离家园,准备到地球上去掠夺、去宰割人类的。财富分配已不是国家、全球的问题,而是宇宙、文明的问题了。把这一问题置放在宇宙的宏大背景上去表现,足以让人们惊出一身冷汗的。《赡养上帝》颇像一幕轻松而有趣的喜剧。“赡养人类”是外星人要把人类“圈养”起来,等一个个长成了宰杀吃掉;而“赡养上帝”是人类把落魄的上帝文明单个人收留家中,像对老人一样养老送终。两篇作品可作为姊妹篇阅读。上帝文明是一种更加古老也更加先进的文明,是它创造了地球和人类文明。而上帝文明现在走向了衰老和崩溃的边缘,无奈之下才把老年上帝人送抵地球轨道,请求人类的小家庭每户收留一位颐养天年。这一想象真是别出心裁。江南小村西岑村一片富裕、美丽、和谐气象,和睦的秋生一家收养了一位和善的上帝老爷子。这是一幅多么温暖、美好的世俗图画。小说真实地展现了一户农家包括上帝老人在内的五口人的日常生活,以及在对待上帝上的纠葛和矛盾。小说蕴含着两个主题。一个是中国社会的老人赡养问题,经济的考虑、人性的自私,使老人养老问题显得十分严峻。另一个是文明的发展问题,上帝文明曾经那样发达,但最终“忘却了技术和科学,文化变得懒散而空虚”,因此加速老去,面临死亡。人类文明虽然处于幼年时期,但富有想象力、创造力和进取精神,却依然需要有忧患意识,有长远打算。两个主题巧妙地融汇在一个文本中。《乡村教师》是一篇既有浓重的现实性又有非凡的想象力的力作。山村教师李老师生命垂危之际,还在坚守岗位,给自己的学生上最后一课——牛顿的物理三定律。银河系碳基联邦的星际舰队要独霸宇宙,对所有恒星的文明进行扫描测试,当他们认定地球文明不达标时,却突然发现亚洲偏南部的小山村一个教师正在给一群孩子讲授物理定律,孩子们清晰地回答了他们的文明测试题。于是停止攻击,让人类继续发展自己的文明。这是一个巧妙而大胆的艺术构思。在茫茫的宇宙中,人类文明虽然幼稚、落后,但却有教师授道解惑,有孩子薪火相传。再先进和冷酷的文明,见到这样的情景都会肃然起敬、礼让三分的。这就是中国的希望,文明的希望。《镜子》是一篇更为现实的小说,写到了中国当下的反腐败斗争。某省从省委的“首长”到众多厅官、处官,都卷入了一桩非法审批国有土地的大案,省纪委副书记宋诚和气象模拟中心工程师白冰,一个用传统的调查取证方法,一个用现代的超弦计算机模拟方式,把案件查得一清二楚。而最终使贪官们原形毕露、心服口服的,是现代科技的镜像再现。反腐败最大的难点,就是贪腐官员行为的隐蔽性、个体性,而超弦计算机的模拟技术,可以把所有人的历史、现实以及细节,都搜索展示出来。这无疑是反腐败斗争的一件利器,作家希望用现代科技解决反腐败中的难点。《西洋》是一篇想象的历史题材小说,折射出作家对历史、文明、文化、现实的沉重思考。作品把历史与现实交织起来,以“我”——一个外交官的经历为线索,假想明朝时期郑和的舰队占领欧洲,中国的领土包含新旧两块大陆,成为世界上的超级大国,五百年后各种人物的行为和心态。作品蕴含着对现实社会中民族霸权主义的批判,对民粹主义的讽刺,对中西文化进行融合的思想的倡导,表现了作家高远的现代思想理念。

在塑造人物问题上,不管是主流小说,还是科幻小說,都是高度重视的。但人物形象的特征以及表现方法却是迥然有别的。主流小说要求人物既要有个性又要有共性,乃至达到典型的高度。在情节与人物关系上,情节要为人物服务,人物形象越丰富、深刻就越成功。而在科幻小说中,对人物形象却有独特的要求。正如刘慈欣说的:“科幻是一种类型文学,类型文学里,人物的性格可以鲜明,但不能太复杂。科幻的小说也好,还是科幻的电影也好,如果人性弄得太复杂的话,读者就很难被吸引,就不认同了。”刘慈欣在他的小说中塑造了多种多样的人物形象,最成功的是作为精英的科学家形象。这些人物不仅形象鲜明,而且人格高尚。如《微观尽头》中的丁仪,为了揭示物质世界最深层的奥秘,顶着巨大压力,肩负人类使命,主持加速器撞击夸克的重大实验,竟使地球发生了两次翻转,表现了一种铁肩担道义的大无畏精神。丁仪在作家的笔下多次出现,他是杰出科学家的一个类型化、代表性形象。如《信使》里的爱因斯坦,作家没有写他的科学活动,而是写他晚年在夜里拉小提琴,他对自己没有建成统一场论的懊悔,对名誉地位的淡薄,对人类未来的忧思,把一个壮志未酬、心系科学的伟大科学家的形象写得感人至深。刘慈欣还塑造了一些底层社会的普通人形象。如《乡村教师》中的李老师,献身乡村教育,帮扶贫困学生,带病坚持教学,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他的节俭、忠诚、坚韧、执着的性格,是作为教师的共性特征。如《中国太阳》里的水娃,他从乡村农民到城市打工者,到“太阳”清洁工,到星际宇航员,走过了底层农民的一条非凡之路。他朴实、勤奋、好学、进取,是中国农民中先行者的独特形象。刘慈欣在塑造人物上,长于刻画外象、行动、共性,而短于表现内心、神韵、个性,这无疑是他文学修养不足的反映。科幻小说自然不需要过分复杂、细微的人物形象,但把人物写得更感性、厚实一些,一定会提升作品的品位。

刘慈欣在他的科幻小说中,表现了人性、道德的复杂性,折射出他在这些问题上的困惑、矛盾。他描绘了外星文明在入侵地球时的疯狂残暴,刻画了现实世界人物的自私、寡情、决绝。于是有评论家认为,他的小说缺乏人性和道德内涵。刘慈欣在回答中反问:“如果存在外星文明,那么宇宙中有共同的道德准则吗?……我认为零道德的宇宙文明完全可能存在,有道德的人类文明如何在这样一个宇宙中生存?”其实,文学中的人性、道德,取决于文学题材的选择。如描写战争题材的小说,就难以更多地关注人性、道德,因为着力点在暴力、生死、胜败等方面。科幻小说中写的是文明之间的战争、人类的抗争、个体人的生存等,同样会淡化人性、道德。其实,刘慈欣在小说中大量表现了人与人之间的人情人性,如男女爱情、父子亲情、朋友情谊等。如精英人物身上的美好人性与道德,《全频带阻塞干扰》里元帅失去儿子后的悲痛欲绝,《朝闻道》中丁仪对一生没有照顾好妻女的莫大悔恨,《赡养人类》里职业杀手滑膛对拾荒女孩的深切怜悯等。科幻小说是冷峻的,但也应该是、可以是温暖的。

现实距离科幻是遥远的,但科幻可以激活人的想象,开阔人的思想,引导人站在更高的平台观察、反思人的现实处境。现实距离科幻是切近的,科幻可以让人洞悉生态的变化,贯通近忧与远虑的路径,促使人类更自觉地修复、保护我们美丽的地球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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