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尖叫的钢铁

时间:2022-04-01 08:06:14  浏览次数:

江少宾七十年代生人。在《人民文学》《青年文学》《天涯》等刊,发表多篇散文和小说。有作品入选《小说选刊》《散文·海外版》及“当代中国最新作品排行榜”等。现居安徽合肥。

如今,十年过去了,我再也没有回过那座轰鸣的整装车间。当时,那样的一座庞然大物被人们习惯地称之为一车间。然而它实在不该是“一”,整装是制造拖拉机的最后一道工序,那两年,无数拖拉机从这里光荣下线。它们排成一条条长长的队伍,闪着钢铁的生冷的光芒,等待师傅们一一检验。检验合格之后,这些与农事有关的机器,便轰隆隆地驶入无边的沃野。

我熟悉整装车间的每一道工序,就像熟悉那一段青葱而酸涩的岁月。那一年,我前脚迈出大学的校门,后脚就踏进这家拥有几千人的国有企业。在工厂林立的东门,拖拉机厂鹤立鸡群,幅员辽阔,几乎是另一个小社会,有自己的宿舍、菜市、食堂、邮局、储蓄所、闭路电视、学校和卫生院……这些与拖拉机无关但与生活有关的零部件,时常让“老大哥”们洋洋自得。而“老大哥”的身份,似乎也正体现在这些实惠上面。我二十三岁,昂着一张对未来无比憧憬却又无比茫然的脸,或许还有一些失望和怨言。事实上一踏进工厂的大门,面对这样一座庞然大物,我就在心里暗暗揣测:我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我的专业是中文,抽象的中文与生冷的钢铁之间,究竟能有什么关系呢?

无论如何,我都在这里了。带我的师傅姓葛,四十岁上下,也许还要大一点,一张古铜色的脸遍布皱纹,不喜欢说话,看上去已经到了足以退休的年纪。他喜欢抽烟,“红河”“蝴蝶泉”或者“黄果树”,不固定,但价格都低于三块钱。他是高级技工,工资在整个车间算是高的了,具体数字我记不确切,至少得有七八百。那时候,我的工资只有两百七十元。记得第一次领工资的时候,葛师傅恰好排在我前面,看到我,他笑了一下,接着便慢腾腾地说,“给我买包烟!”

我愣愣地看着他,一言不发,好半天。

这句话像一块生冷的钢铁,许多年之后,依 然顽固地插在我的心口上面。那时候的我不知道,这是厂里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工友们习惯称之为“拜师烟”。我的忤逆之举,客观上让工友们觉得,我这个大学生,骨子里到底是傲的,连师傅都不“拜”,将来定是个不好共事的角色。

第二天,也许是第三天,记件的时候,葛师傅冷冷地看着我,而后指着一地报废的零件,让我把它们再加工一遍。当时车间允许有百分之三的报废率,超过这个限度,就得有人出面负责,从工资里扣钱。我定定地迎着他,好半天之后,才很不情愿地收拾起地上的零件。他蹲在旁边,默不出声,凶狠地抽烟,不大工夫,地上就是一堆零乱的烟蒂。

当时正是歇息时间,车间里的人在随意地晃动,不时有人走过来,神神秘秘地说一些事。拖拉机厂这艘巨轮吃水太深,人也形形色色,即便连葛师傅这样的人,也很少和人发脾气。附近的几家工厂都已经宣布破产了,企业里因此阴霾低垂,人心悬浮,一有风吹草动,大家就都停下来,相互交流彼此听来的消息。那时候大家都已经确信,破产几乎是一定的了,时间早晚而已。听师傅们说,厂长已经有很多天没有露面了,可能是在求自保,也可能是因为别的。

我一直没有出师,在同来的那批大学生中间,我做学徒的时间是最长的。一直到一九九七年,拖拉机厂这艘巨轮终于不堪重负,呈现出黄昏般没落的气息,体制内和体制外的恶疾,轮番夹击着它老迈的身体。虽然整个企业依然一片忙碌,机声隆隆,但表面的繁荣已经无法掩盖潜在的重重危机。开门生产就意味着持续亏损,机器下线就意味着新的债台高高筑起。师傅们扎堆聊天的时候已经不再避讳我,偶尔还会让我参与进来,分析分析今后的形势。和我一起进厂的林大平早就和师傅们打成了一片,在聊天的人群中间,我每次都能见到那张遍布青春疙瘩的脸。大平每天上班,腰里都揣着两包烟,一包“红塔山”,一包“蝴蝶泉”。一包“红塔山”能买两包“蝴蝶泉”。“红塔山”是为师傅们准备的,他自己,一天一包“蝴蝶泉”。大平是工大毕业的,专业是机械制造,毕业的时候大平本可以去东莞,那家企业都已经许诺好了,实习期满,工资可以开到三千。那时候大平的月工资和我一样,还不到三百元。我们一帮大学生聚会的时候都说他傻,但大平说,他的女朋友不愿意去潮湿的南方,所以他也只能留在这里。我们很快就理解了大平,农家子弟的质朴与善良,已经渗到他的骨头里。我见过一次大平的女朋友,一个很“乡村”的女孩子,坐在宿舍的小床上,一张苹果似的脸始终是红的。

不久之后,大平就成了车间里的技术员,坐在办公室里画图纸。办公室里冬天有空调,夏天有电扇,坐在办公室里的大平,比我们这些还在一线挣扎的大学生,舒服一百倍都不止。那时候,我们最大的目标就是能坐进办公室,但这个愿望对我们来说,既遥不可及,也遥遥无期。只有大平,不声不响地,创造了一个令我们艳羡的奇迹。

夏天来临的时候,车间开始隔三岔五地停电,厂里的电费已经拖欠了大半年。一停电我们就等于自动休假,黑黢黢的车间像座在时光深处没落的废墟,很快就变得空荡荡的。有一回,我一个人在空荡荡的车间里睡过去了,醒来的时候周遭寂无人声,黄昏的余晖穿过窗棂,浅浅地游走在一堆钢铁上面。对面就是中小件车间,外墙上挂满了爬山虎,晚风吹,叶子与叶子交头接耳,像是滚过一阵阵细雨。车间的大门已经关上了,链条锁挂在外面,像一条粗硕的蛇。

呼喊无济于事。事实上我只要一张嘴,铁锈的气息、机油的气息就足以将我的声音堵在喉咙里。我知道,我,一个人,将要在车间里度过一个燠热而漫长的黑夜。我感到了害怕,焦虑,拼命地抽烟,一支接一支,像一只困兽,奔突在车间庞大而空旷的胸腔里。

下半夜的时候,一屋子的钢铁忽然尖叫了起来。灯,闪电般的先后亮了,我看见,所有的机器都在尖叫着旋转。飞旋的机器发出空洞的刺耳的声音,不时迸发出灼眼的火花,看上去,随时都有分崩离析的危险。我被眼前的一幕彻底地吓住了,无助而惊骇,仿佛已经不在这个人间。

钢铁的尖叫撕裂了夜空,最终也撕裂了保安的梦。两个保安终于赶来把门打开的时候,持久的尖叫声已经让我四肢冰凉,浑身发软。保安合上了整闸,机器很快就哑了,我这才知道,车间里的整闸其实就在我的头顶上面。剩下的几个小时,我成了最大的嫌疑犯,被两个保安关在值班室里。我忐忑不安地盼望着天明,盼望着他们能尽快放我出去。

第二天上午,我终于可以出去了,久违的厂长几乎同时出现在人们的眼前。他久久地盯着一堆熄火的钢铁,脸黑得像涂满了墨汁,始终未发一言。显而易见的结果让大家都噤若寒蝉,空气仿佛随时可以炸裂。大部分机器都在这次突如其来的事件中报废了,直接经济损失超过一百万元!间接经济损失无法估计。

当天下午,车间就对我作出了处理决定:待岗半年。

我没有接受这个处理,而是决定彻底地离开这里。我甚至很快就写好了辞职报告,我对车间主任说:“我是一定要走的,不管你批不批!”车间主任愣愣地看着我,好半天才说:“那……我批……”

我小人得志地递给他一支烟,他犹疑着,最后还是接过去了。我听见他叹了一口气。

那个阳光明媚的上午,我专门去向葛师傅告别,并给他买了两包烟。看到烟,葛师傅的脸色立时就变了,好半天之后他才说:“这事其实不怪你,要不我去帮你说说吧?看看还有没有回旋的余地。”大平这时候也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说:“让你背这个黑锅,也是有点冤!”我谢绝了他们的好意,我,去意已决。

那时候,厂里有门路的人都开始私下里忙起了调动,那些新来的大学生,更不愿意把大好青春埋葬在这个暮气沉沉的企业里。我虽然也多方奔走,但在这个城市我只是一根浮萍,短时间内,不可能有令人满意的消息。不时有顺利调走的人来和我们告别,言语间的称心与如愿,漫溢了一地。只有大平始终无动于衷,把一张张图纸画得风生水起,仿佛准备干上一辈子,直至老死在厂里。大平的爱岗敬业很快就引起了厂长的注意,传言里,他很快就能坐上车间副主任这个位置。这个传言在我离开拖拉机厂之后便得到了证实,另一个没有得到证实的传言是:大平其实是厂长未过门的女婿。

大平结婚的时候我去了。婚礼搞得非常排场,厂里的员工大约去了十分之一。但我没有见到厂长,主持婚礼的是党委副书记。

离开拖拉机厂之后,我赋闲了三个月(那三个月,几乎等同于三年),后来,进了一家行业报社。再后来,我在一次采访中偶然地遇见了葛师傅。他似乎老了许多,头发差不多都白了,一面接受我的采访一面不住地喘息——车间里的老工人,最后都难免会患上哮喘——那已经是二○○○年以后的事了(对具体时间的忘却,似乎暗示着我不愿意回首那段岁月),拖拉机厂终于被浙江的一家企业整体收购,五十岁以上的工友们只有一条路可走:买断工龄,两不相欠。葛师傅他们想不通这个理,干了一辈子,临到老了,竟然落到这步田地!采访结束后,那些尖叫的钢铁,忽然一一浮现在我的眼前。我还能感受到它们的冰冷与尖锐,那么清晰,那么刺眼,像一丛丛匍匐的火焰。我甚至想起了自己为企业设计的广告语:“为了母亲的微笑,为了大地的丰收”,久久无言。

“大平呢?”我猛然想起了大平,当年的大学生都千方百计地走了,只有大平,始终没有离开过那里。

“大平?哦,你是说林副厂长吧?这个狗娘养的!”葛师傅突然兴奋了起来,他一面扳着手指一面说,“行贿、受贿、包二奶,判了十年!”

责任编辑 张明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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