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尊严问题(短篇小说)

时间:2022-03-30 08:15:27  浏览次数:

宁可,陕西岐山人,曾在《青年文学》、《延河》、《天津文学》、《青海湖》、《滇池》等文学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数十篇。现居西安。

徐小安觉得尊严成了问题是在上班以后。

上技校的时候,徐小安是月亮,同学们都是星星,徐小安整天被同学们捧在手心,尤其是被尊为校花的王小曼。

自然就把徐小安的脾气捧坏了。

徐小安给同学们留下的印象除了学习成绩好之外,就是口无遮拦,任性极了。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只图自己嘴巴痛快,完全不顾及他人的感受。

尽管,徐小安觉得自己说的都是对的。

也因为是在学校,技校也是学校。是学校就是读书的地方,人相对地比较单纯,没有那么多的想法;也因了徐小安学习好,其他的同学都不想补考,都还想着考试遇到难题时可以在徐小安的卷子上瞄上一眼或者得到徐小安一张关键的纸条。

所以相安无事。

徐小安也就不拿自己的毛病当做问题。

这样的日子足足三年。三年时间还是过去了。徐小安毕业了,同学们也毕业了。分配时,一百分和六十分站在了同一个起跑线上,徐小安和其他同学拿到了一模一样的毕业证。徐小安进厂当了工人,其他同学也都进厂当了工人。没有了优等生和劣等生的差别,同为工人的其他同学就在徐小安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的时候,突兀地在徐小安的面前挺直了腰杆。

王小曼更甚。

要是别的同学,徐小安或许心理适应的速度能加快一点,心里也能好受一点。

偏偏就是王小曼。

穿上新发的粗布工作服,王小曼仍然不失校花的风采,仍然亭亭玉立。如瀑的长发虽然裹在工作帽里,站在机床旁的王小曼依然漂亮得宛如一幅画。紧挨着这幅画的,当然是自以为是的徐小安。也许是工作服大了一号,缩在工作服里的徐小安的身体就像技校旁边庄稼地里农民用来吓唬鸟儿的假人,好像没有躯干似的,两个空袖筒无风飘动。上技校的时候,王小曼经常利用上课的时间钻入农民的玉米地,当然就见惯了这样的假人。更重要的是,王小曼不只见惯这样的假人,更知道这样的假人最大的本事就是虚张声势。所以,当徐小安发现人们都向他投来嘲笑的目光时,徐小安马上就明白了问题所在。徐小安像在学校一样,很自然地冲着王小曼说,小曼,帮我重新领一件工作服。话音都落地了,王小曼却没有像原来一样应声而去,好像没有听到似的,只是扭了扭腰肢,留给了徐小安一个婀娜多姿的身段和—个上翘的臀部。周围的人们当然就笑了。徐小安的脸在笑声中慢慢地变红了。血红血红的。穿上了工作服的同学们俨然成了成人。成人当然可以自由支配自己的感情。更大的笑声就像夏夜技校门前河里的癞蛤蟆一样,肆无忌惮而又恐怖之至。人们全然不顾昨日的“月亮”的脸庞已经由红变赤,呈现紫色了。

刚刚进厂,一切都感到新奇。人们很快就转移了注意力。不知谁喊了一声“照相了”,人们一窝蜂地去了,王小曼也去了,只留下徐小安一个人孤零零地僵在原地纹丝不动。

就在那个时候,徐小安真真切切地感到,尊严成了问题。

现实虽然残酷,但记忆深处的甜蜜仍然历历在目。金秋十月历来被誉为收获的季节,玉米棒上的果实已经挣开了外衣,不知羞耻地向世界张扬着成熟。玉米叶却像耗尽了全部的精力,已经退去了绿色的表情,而变得干枯、颓败。徐小安就是在那个时候被王小曼拽进了玉米地。王小曼紧紧抓住徐小安的手,用另一只手极力地开辟着道路。被动跟随的徐小安那时候还不知道王小曼的妙处,脸上当然全是被动无奈的愤懑。三年前王小曼在徐小安的眼中,只是一个永远补考的花瓶。排名年级第一的徐小安对王小曼实在有点不以为然。尽管,王小曼在其他同学面前骄傲得像公主一般而一见他就满脸放光,并不失时机地露出巴结的笑容;尽管,王小曼每天主动为他打好饭菜而让所有的男生眼红。直到被拉进玉米地。徐小安被动地跟在王小曼后面的时候,心里仍然在想,看你能玩出什么花样,你可以令所有的男生拜倒在石榴裙下,想征服我,没门。

就到了地中央农民扎的假人下面。

王小曼不跑了,转过头气喘吁吁地看着徐小安。和王小曼近在咫尺地面对面,徐小安还是第一次。王小曼的呼吸很自然就进入了徐小安的鼻孔,拨弄得徐小安的心里痒痒的。多年以后徐小安曾经后悔过,如果当初就把王小曼“废”了,也就不会发生那么多的事了。后悔归后悔,徐小安在和王小曼对视中,仍然不可思议地保持了镇定。王小曼开始脱衣服了,脱得很慢很慢,眼光却一直挑衅似的看着徐小安。秋天的衣服虽然比夏天多,但比冬天少。尤其是像王小曼这样在穿衣方面拿秋天当夏天过的女孩子,身上的衣服很快就只剩下了胸罩。徐小安没有想到,被女孩子用胸罩象征性地遮在上面的东西是如此的奇特、迷人。徐小安只能不停地调整呼吸。

别脱了,有人。徐小安有些紧张。

王小曼看也不看随风舞动的假人,那是假的,别看张牙舞爪,其实是在虚张声势。你和它一样,王小曼冷笑着说,记住,你是第一个看到我裸体的男人,你要负责的。王小曼说完就开始穿衣服了,穿好衣服的王小曼把徐小安一个人扔在了假人旁边。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徐小安才自嘲地对着假人说了—句,每个人都有尊严。你、我,都有。我们必须保住自己的尊严。假人不知所措地随风舞动,算做回答。

车间门口的笑声尖厉、刺耳,徐小安不得不从遐想回到现实。现实是昔日同学都在围着车间主任照相。长得五大三粗的车间主任被刚刚进厂的男女青工围在了中间,满是胡子的脸上挂满了满足的笑容。以往的时候,这样的笑容只能挂在自己的脸上,中间的位置也应该是自己的,才多长时间啊,徐小安觉得他被遗忘了。特别是王小曼,紧紧地挨着车间主任,头都快要靠在车间主任的肩膀上了。就这样,一张张笑脸被一次次定格,里面却没有徐小安。在学校的时候,徐小安最不缺的就是走到哪儿都是中心,他烦透了,总觉得没有一点自由的空间。现在,空间有了,他才知道,其实在骨子里,他是害怕寂寞的,他是喜欢被人围在中间的。有些东西失去了才觉得可贵,徐小安想不起来这是哪个伟人说的,但这句话却真实地体现了他现在的心情。不知不觉地,徐小安的脚步移向了车间门口。从机床边到门口,距离很短,徐小安却走了很长时间。以至于他刚红着脸走到门口,人群就散了。刚才还拥挤不堪的车间门口瞬间就只剩下了纸屑和瓜子壳。徐小安的脸就更红了,他隐隐约约地感到,自己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工厂对自己来说,真的是一个新的开始。

你,叫什么名字?徐小安的思路被打断了。他抬起头,看见黑粗而又高大的车间主任用手指着他。

徐小安。徐小安只能回答。

徐小安?车间主任眼睛往天上翻了一下,似乎在脑子里搜寻。车间主任的眼睛很快就移了下来,脸上的表情变得很严肃,显然搜寻没有起到任何效果。徐小安,去,找个扫帚,把这打扫干净了。

血又一次冲上了徐小安的脸庞,他站在原地,一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发什么呆?给你说话呢,听到没有?车间主任

吼了起来。

在学校的时候,最厉害的老师也没有这样对待过徐小安。他们对徐小安说话,都是温文尔雅、文质彬彬的。但车间主任不是老师。老师看到徐小安不高兴了,最多摇一下头,车间主任的眼睛却已经瞪得像铜铃一样了。

给你十分钟时间,十分钟后我来检查。要是打扫不干净,就把你退回技校去。车间主任说完。就走了,走得很气愤,把路面踩得“咚咚咚”直响。

徐小安是背对着车间的,他没有回头,也不敢回头。他知道,身后,有不少眼睛盯着自己。这可能是徐小安自上技校以来,遇到的最不好解答的一道难题了——人生难题。人生难题不能计算。再复杂的计算徐小安也不怕,因为那里面有规律可寻。人生难题就不同了,没有公式,没有规律,无法可依,无章可循。要想破解,只能以“尊严”为代价。凭什么?凭什么别人制造的垃圾要我来收拾?

质问解决不了问题,但问题却已经在解决之中了。王小曼出现了,她不知道从哪儿找来了一把扫帚,一声不吭地扫开了。王小曼扫得很认真,没有放过一个细小的果皮纸屑。但徐小安分明感觉到,王小曼扫的不是地,而是他的荣辱和尊严。尊严已经屡遭践踏,但尊严不是谁都可以践踏的。徐小安动起来了,发疯地动起来了。他冲到王小曼跟前,一把推倒了王小曼,抢过扫帚玩命地扫了起来。巨大的飞动的尘土笼罩了徐小安和王小曼,当然,也掩盖了徐小安的尊严,还有王小曼的眼泪。

学徒工的生活紧张、有趣。初进工厂,一切都是那么的新奇,当然,还有对以后生活的憧憬。车间进行了师徒自由搭配活动。进了厂,就要分配一个师傅,原来是车间分的,分到谁就是谁,没有挑选的余地。后来,车间搞了承包,相对地有了一些自主权。分配政策也就鼓励多劳多得,少劳少得,不劳不得。对原来的徒弟安排,一些老职工就不愿意了。因为,徒弟的好坏,直接和效益挂起了钩。有意见的人多了,车间就不好强迫了,就在这次技校生分配中搞了个新花样:师傅可以挑选徒弟,徒弟也可以选择师傅。而且,不像原来一样,对着花名册瞎蒙,而是师傅徒弟面对面地观察、交谈,然后作出选择。

新分配的技校生的目标不约而同地对准了李勇。李勇是发动机车间装配工段的装配技师,不但是闻名全厂的技术骨干,而目人长得帅气。当初上装配理论课的时候,学校曾邀请他作过演讲。身着一套崭新工装的李勇一站在讲台上,就让好多同学,尤其是女同学没有了呼吸。那英姿飒爽的帅劲儿,使同学们对工厂生活产生了无限的想象。当然,也对李勇本人有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和向往。活动刚开始的时候,李勇自然就成了活动的中心。不到半个小时,围在李勇身旁的学徒工才慢慢散了。因为,李勇很快就选好了自己的徒弟。不用说,这个百里挑一的机会无可争议地留给了王小曼。

“争师选徒”活动进行得很顺利,不到两个小时,几乎所有的同学都有了新的师傅,只有徐小安例外。也许是受了初来乍到就被主任处罚的影响,也许是徐小安只是静静地站在一边等待挑选,也许是徐小安自视清高,不屑于沟通交流,活动结束的时候,只有徐小安一个人还孤零零的。这种结果同学们没有想到,学校的领导没有想到,徐小安自己更是没有料到。乱哄哄的场面一下子就冷了下来,冷得能听见每个人的喘息声。徐小安低着头,没有人能看清他脸上的表情。他只是使劲地盯着地面,似乎在寻找地板上有没有缝隙。最优秀、最能代表学校教育水准的学生成了最不受欢迎的人,学校领导的脸上也很尴尬。这不仅仅是徐小安个人的事,而是代表着学校教书育人的方向是否适应社会,是否被社会所接受。僵局是被李勇打破的,英俊帅气的李勇不只能干,而且很会说话,小徐这个学生我知道,在校时就是学习委员,是技校培养的具有代表性的学生。如果小徐愿意,就跟着我吧。我想要不了多久,他就会超过我的。

事情虽然得到了圆满的解决,但对徐小安来说,这一次打击无疑是雪上加霜。晚上下班以后,徐小安像一只受伤的野狗一样缩回了宿舍。他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自己真的那么没用吗?为什么没有一个人主动要自己呢?是学校学到的知识都是假的,还是学校和工厂本身的价值观不同呢?李勇虽然最后要了自己,但他知道李勇不是真心要他的。这是他从下午上班时李勇对待自己的态度上感觉到的。对于王小曼,李勇表现出了十二分的热情。这种热隋的浓度使站在旁边的徐小安倍感尴尬和不适。更令徐小安不能接受的是,上班第一天,自己就已经尊严扫地了。

徐小安从小就没有了父亲,是母亲含辛茹苦、忍辱负重把他养大的。直到现在,他仍然清楚地记得小时候的事。那年,他只有八岁,八岁的他患了重病。身体瘦弱的母亲抱着他进了好几家医院,都因为没有钱而被拒之门外。束手无策的母亲一急之下,跪倒在医院的门诊室里。尽管如此,也没有得到医院的同情和怜悯。后来住院的钱是母亲挨门在邻居家跪破了膝盖才借来的。这件事虽然过去十多年了,借来的钱也早就还上了,但徐小安一刻也没有忘记母亲所受的屈辱。还母亲以尊严的想法就这样在徐小安幼小的心灵里扎下了根。年龄越大,这种感觉就愈是迫切和强烈。要使母亲有尊严,自己首先要有尊严,要活出个人样来。这是母亲告诉他的。徐小安不敢想象,如果母亲知道他引以为自豪的儿子沦落到了没有人要的地步,会是什么反应。徐小安不敢想,真的不敢想。按照徐小安的成绩,进人大学对他来说是十拿九稳的事。他之所以报了技校,就是不愿意母亲为了学费又一次地丧失尊严。三年的技校生活,使他感觉到了尊严的骄傲和可贵。他做梦也没有想到,日思夜想的工厂生活,竟然又是从他丧失尊严开始的。

一定要重树尊严,徐小安想,不仅为了自己,还有母亲。

再次来到车间的时候,徐小安变了,变得非常勤快、非常尊重师傅。第一个发现徐小安变了的,当然是王小曼。王小曼每天准时踏进车间的时候,徐小安已经把地打扫干净了,工作台也擦得锃亮,师傅李勇的杯子里也已经泡好了热茶。心高气傲的徐小安能转变得如此心细,王小曼感到很新奇。徐小安的努力很快就有了结果,师傅李勇的笑脸也对徐小安呈现得多了。只是,师傅刚一转过身,徐小安的脸上就闪烁出琢磨不定的,甚至有些阴冷的光。这种光使得王小曼不寒而栗。

徐小安毕竟是技校培养出来的高才生,对装配技术,他表现出了惊人的领悟力。不到三个月,徐小安就掌握了李勇所知道的所有的绝活。李勇家里有事休病假的时候,车间的工作没有受到丝毫的影响。车间主任围着徐小安装配出的一台台发动机转了好几圈,满脸的不信任,又安排检验员复查了一遍。复查结果出来的时候,车间主任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盯着徐小安看了一会儿,看得徐小安心慌慌的。然后,车间主任就走了,走了好远了,又回头看了看,不知是看徐小安,还是看别的什么。这种目光使得徐小安的心里酸酸的,车间主任明显地对自己不信任。如果,那些发动机是李勇装配的,还会再复查吗?人都走了以后,徐小安坐在工具箱后,一次又一次地回想着车间主任目光

的含义。他知道,现在,无论车间主任是什么意思,他都要面对。即使车间主任撅起的是冷屁股,他也要用热脸来迎。这可能就是学校和社会的不同。在学校的时候,都是别人琢磨他的脸色,如今……算了,不想了。总有一天,我要让学校的一切在工厂重现。徐小安看了看四周,尽管空无一人,他还是没有说出口,他在心中恶狠狠地对自己喊道。

徐小安喊是喊,却丝毫左右不了现实。现实是,第二天上班以后,师傅李勇默默地听完王小曼眉飞色舞的讲述,不动声色地看着他,那目光,和车间主任的一模一样。不同的是,车间主任看完后就走了,师傅李勇却端起徐小安刚刚给自己沏好的茶,转身倒进了垃圾桶里。滚烫的茶水在垃圾桶里冒起了一股热气,很快就没了声息。徐小安的心也像这茶水一样,凉了。心凉了的徐小安自然僵住了,他不知道怎么办好。幸亏王小曼机灵,一声没吭,重新给师傅沏了一杯茶。师傅李勇端起王小曼沏好的茶叶送到嘴边的时候,徐小安知道,以后,他再也没有机会给师傅沏茶了。尽管,每次沏茶他都是那么别扭,不乐意。

一年的时间就这样过去了。一年中发生了多少事,徐小安已经记不得了。每天,徐小安能看到的就是,王小曼的脾气越来越大了,她早就不再给师傅沏茶了,而改为师傅给她沏茶了。虽然,一年的时间,王小曼什么也没有学到。每天,王小曼一看到师傅李勇,漂亮的脸蛋就拉长了。师傅李勇在王小曼面前,则永远是一副低声下气的模样。徐小安当然知道,王小曼已经答应嫁给师傅了。—个将嫁未嫁的女子在未婚夫面前永远是颐指气使的。徐小安不知道以后他是该叫王小曼师妹呢,还是要改称师娘。不管怎么称呼,徐小安都觉得有些别扭。徐小安就想早点出师,出师了,就可以单干了。更重要的是,就不必每天让眼睛受罪了。徐小安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可耻的电灯泡,在师傅和王小曼之间摇来晃去,总在需要黑暗的时候发出光亮。再不离开,没有事也要出点事了。

装配工的学徒期是三年,是车间所有工种中最长的。当然,也有例外。每年总有那么一两个特别优秀的提前出师。论条件,徐小安自认为没有人超过他,出师申请也早就递上去了。徐小安天天期待着车间安排考试、定级。

就像在学校“学习好了一定能考个好成绩”的规律一样,工厂自然也有自己的行事规则。徐小安没有想到,在工厂潜在的规则面前,命运又一次和他开了个玩笑。徐小安天天期待的考试没有举行,提前转正的名单却已经正式下发了。名单上只有一个人,不是自以为是的徐小安,而是即将要做新娘的王小曼。徐小安获知消息的时候,正是李勇和王小曼满车间跑着分发结婚请柬的时候。虽然在工厂待了一年了,虽然已经有一年的工厂经验了,虽然对工厂的一些做法耳濡目染了,徐小安的头发还是竖了起来,他的脸涨得通红,口中却说不出一句话来。浑身颤抖、憋得难受的徐小安终于做出了一件令他换很一生的事:他举起了一把铁榔头,发疯似的在一台刚刚装好的发动机上乱砸一气。然后,然后又点了一把火,让师傅和王小曼刚刚恭送的结婚请柬化为灰烬。当那最后的一点火星即将熄灭的时候,制、安才清醒了过来。恢复了理智的徐小安呆呆地看着越来越小的火星,冷冷地想,我虽然无法改变工厂的潜规则,但我可以埋葬你们的婚姻。

这种恶意破坏生产的恶劣行径,自然掀起了滔天大浪,也必然给徐小安带来了滔天大罪。工厂从成立到现在,还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如何处理成了人们关心的焦点。车间主任不敢上报厂里,召集各工段的工段长讨论了一天,也没有一个明确的结果。徐小安手持铁器砸坏产品,属于破坏生产罪,应该移交公安部门处理。烧毁结婚请柬,就更不能让人容忍。中国自古就有“宁拆一座庙,不坏一桩婚”之说,徐小安纵有天大的理由,也不能做出如此用心歹毒之事。按理说,对徐小安怎么处理,也不为过。车间会议迟迟定不下来的原因,职工们过了好长时间才知道。首先是车间主任主张“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同意从重处理。工厂分析人士认为,原因有二:一是车间主任看重徐小安是个人才,想重点培养;二是车间主任怕承担责任,处理重了,影响必大,领导责任不可推卸。再就是此次事件受害者之一的王小曼主动找领导为徐小安求情,要求从轻处理或不处理。对此一说,分析人士也进行了剖析:王小曼一直暗恋徐小安,只不过徐小安不买账,每天对别人毕恭毕敬的,见了王小曼总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师徒自由搭配会上,李勇之所以后来要了徐小安,完全是在王小曼的再三请求之下才答应的。

不管小道消息怎么传播,后来徐小安还是得到了从轻处理:延长学徒期一年,一切损失从徐小安的工资里逐月扣除。鉴于徐小安不再适合担当技师李勇的徒弟,车间决定分出一个工位,由徐小安负责,学徒工待遇不变。处理结果贴出来的那天,正是王小曼和李勇结婚的日子。车间领导和职工都去喝喜酒了,所以并没有多少人看到。那张通报只象征性地在车间门口贴了半天,就不知道被什么人撕走了。

但是,那张通报却贴在了徐小安的心里,不,是刻在了徐小安的心里。徐小安在屈辱中稍稍感到了一点安慰,那就是,不管怎么说,车间还是承认了他的能力,否则,车间也不会让他独立负责一个工位。这也是绝无仅有的。徐小安觉得他好像不适合在工厂工作似的,进了工厂,一切都好像格格不入。第—个以全优生的身份差点分不下去,第一个违犯厂纪国法被通报处罚,第一个以学徒工的身份负责—个工位……徐小安不知道以后他还会制造多少个第一,这每一个第一的后面,都渗透着自己的屈辱,埋葬着自己的尊严。要不是为了不让母亲失望,他早就一走了之了。为了让他有一份工作,为了上技校,母亲又一次跪倒在了学校负责招生的副校长面前。很早就失去了丈夫的母亲面对生活的重压没有别的办法,只能一次又一次地以自己的尊严换取儿子的前途,也换取生活的希望。这些都是徐小安后来才听说的,母亲还背着他做了多少这样的事,徐小安不知道,也不敢知道。就像对王小曼,从心里来说,他是喜欢的,但当这种名为感情的幼苗刚刚从心底破土而出,还没有伸展肢体,他就知道原来王小曼的父亲就是那位负责技校招生的副校长。明知道和王小曼没有关系,明知道自己还喜欢着她,也知道王小曼喜欢自己,他仍然想尽一切办法去捉弄她、伤害她。因为,他不能把自己的喜欢建立在相依为命的母亲的尊严上。为了这份尊严,他表现得非常自尊。虽然,他知道自己的内心很脆弱。

长长的装配流水线似一副铁轨,一言不发地从装配封闭间竖穿而过,徐小安不知道,在这条流水线旁,还将发生多少事情。工友们都去喝喜酒了,只有徐小安一个人从线这头走到线那头,来来回回,反反复复。一年多了,每个装配工位上的活,闭着眼睛他也知道怎么干。但这些有什么用呢?这条冰冷的装配线,践踏了太多自己的尊严。徐小安不甘心,他一定要在这条线上找回自己的尊严。夜幕来临了,没有开灯的装配封闭间更黑了。徐小安坐在线旁,泪水终于夺眶而出。虽然天已黑了,黑

得徐小安什么也看不见了,但徐小安的眼泪还是被一个人看到了。徐小安先是看到了眼前突然出现的手绢。他浑身抖了几下,却没有回头。鬼使神差似的,他抓过手绢擦起了眼泪。

现在你应该在新房里。徐小安说。

李勇喝多了,睡得像个死人。王小曼说。

你来这里干什么?徐小安觉得自己的语气像变了一个人。

你是第一个见过我身子的男人,我想……我想把自己的第一次完整地给你。王小曼的声音显得深思熟虑。

徐小安身体抖动了一下,没有说话。

装配封闭间死了一般寂静。

王小曼的手慢慢地落在了徐小安的身上,紧接着就从后面紧紧地抱住了徐小安。徐小安感觉到了王小曼的胸脯在自己的背上剧烈地起伏着。徐小安知道自己的心理和生理都有了变化,只不过他不知道是出于感情,还是出于报复。他转过身,把王小曼抱到了工具箱后面。那是徐小安经常在工余时间看书的地方。徐小安扑在王小曼身上的时候,脑子里竟奇怪地想,我又创造了一个第一,这是一个收复尊严的开始。

日子就像流水线上的发动机一样,总也没有尽头。装配技术也像个无底洞,在不停地变化着。站在层层封闭的流水线旁,徐小安闻到了市场经济的火药味。徐小安只知道“点菜”是到饭馆吃饭的必须动作,却没有想到“汽车的心脏”也成了点菜式。国内的用户都看不上国产的东西了,买车签订合同的时候,就把合同当成了菜单,想要什么配置就写什么。就像徐小安装配的发动机,在国内也算“优质”产品了,用户在选装发动机的时候,竟然要求发动机上的高压油泵必须是日本生产的。市场经济已经搞了好多年了,连小孩都知道用户是上帝了。厂里自然不敢怠慢,责令发动机车间尽快选装日本生产的产品。徐小安觉得小日本让人恨是恨,但有时候却又离不开。就像这个高压油泵,性能硬是比国产的好。只是,装配却成了问题。原来不管使用国内哪个厂家的,李勇—个人就解决了,这回碰着洋东西了,装配技师干着急没有办法,车间主任就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只有徐小安不急,坐在工具箱后面悠闲地看起了书。这事也跟徐小安没有关系,因为高压油泵不在徐小安负责的工位装配。急得团团转的车间主任无意中一抬头,就看见了徐小安露在工具箱后面的半个脑袋。车间主任是下意识走过去的,走过去了就发现徐小安看的正是高压油泵的装配说明书。车间主任不认识日文,但知道这是包装箱里的东西。

你能看懂?车间主任满脸期望。

徐小安笑了笑,算作回答。

你会装吗?车间主任又问。

徐小安又笑了笑,说,主任,我也只能看个半懂,何况,就是能看懂,我也不敢装。您别忘了我还是个学徒工。

车间主任长得五大三粗的,但人粗心不粗,你要解决了装配问题,明天……不,今天就给你转正。

徐小安好像等的就是这句话,这句话来了,徐小安就站了起来。徐小安捣鼓高压油泵的时候,有意识地向李勇看了一眼,看到的是李勇不屑的目光。徐小安一边装配,一边在心里说,等一会儿你就不狂了。没有人看明白徐小安是怎么捣鼓的,反正不多一会儿,徐小安就把高压油泵装好了。毋庸置疑,这又是自己创造的一个第一。徐小安没有理会周围赞许的声音,他用目光四处寻找李勇,才知道李勇早就没有了人影。徐小安的心里多多少少有些失落,他的目光就又落在了车间主任的身上。看着车间主任笑靥如花,徐小安想,这还是那个大喊着让自己扫地的人吗?

晚上的饭是车间主任请的,徐小安不会喝酒,却一杯接一杯地喝。奇怪的是,徐小安不但没醉,而且越喝越清醒,越喝越兴奋。他知道,他喝进肚子里的不是酒,而是他一直期待却又缺失了很久的尊严。一直到散场,徐小安仍然很清醒、很镇定。车间主任余兴未了,不停地问徐小安还有什么要求。徐小安从车间主任一遍又一遍的询问中感到了真诚,徐小安的眼睛湿了,他哽咽着对车间主任说,我想用你办公室的长途电话给我妈打个电话。

那天晚上,徐小安的情绪特别亢奋。在自己宿舍狭小的单人床上,他一次又一次地“折腾”着王小曼。看着王小曼在自己身下幸福的表情,他突然又觉得索然无味,原来存在心底的对王小曼的爱恋现在想起来竟是那么的别扭和难以理解。

长得傻大黑粗的车间主任是说话算数的,徐小安不但提前转正了,而且没有多长时间,被任命为装配工段的工段长。那天晚上,给母亲报完喜后,徐小安谢绝了所有祝贺的人,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痛哭了一场。门被敲响的时候,徐小安动也没有动。直到门口的脚步声远了,徐小安才在心里说了一句,结束了,小曼,该结束了。徐小安刚刚被泪水浸过的眼睛在黑暗中显得异常明亮。徐小安知道,这样的眼光里已经没有了李勇。那,下一个又该是谁呢?

车间主任成了徐小安的义务宣传员,就像原来走到哪里就夸李勇一样,现在,走到哪里就把徐小安夸到哪里。徐小安的内心在车间主任的不断夸奖中虽然有些膨胀,有些飘飘然,但他知道,机会对每个人都是一样的,它只青睐有准备的人。徐小安就是一个时刻准备着的人。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没有放弃学习、钻研技术。他现在缺的就是一次机遇。尽管,在所有的同学中,当了工段长的徐小安已经是干得最好的人了,但是,徐小安觉得他就应该是技校的毕业生中最优秀的,他从来就没有把其他同学放在眼里。在学校时是,现在也一样。虽然进厂两三年就已经当了工段长,管了一百多号人,别说在车间,就是在厂里也是绝无仅有的,徐小安却觉得自己的成就不应该仅限于此。他就像一个怀揣炸药包的人,潜伏在暗处,时刻准备着去摧毁下一个目标。徐小安现在已经不存在尊严问题了,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受到应有的,甚至是不应有的尊重。随着处境的变化,徐小安已经把已有的对尊严的呼唤改变为对事业的追求。他永远也忘不了在他一次又一次把王小曼拒之门外,王小曼跪地哀求自己的情景。那时候,他的心里竟没有丝毫的软弱和动摇,甚至连一丝怜悯也没有。在王小曼双膝落地的一刹那,徐小安在心里说,妈妈,你的儿子终于为你挽回了一个尊严。已经有了孩子的王小曼渐渐失去了美丽的容颜。尽管,车间里的人都在私下议论王小曼的孩子是他的,连李勇也怀疑。但今天的李勇已经在徐小安面前说不起硬话,只能在家里尽情折磨自己美丽不再的老婆。孩子虽然长得就像和徐小安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但徐小安不承认,王小曼也不承认,孩子只能跟着李勇,起名叫李安,就跟那位著名的大导演一个名,让人对这个孩子的前景充满了无限的想象力。

这些都是一些烦人的琐碎事,已经在徐小安的心里占不到位置了。徐小安现在着急的是机会来得太慢了,他已经等不及了。他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迎接又一个机会的来临。机会迟迟不来,徐小安准备创造机会。

正好国家提倡反腐倡廉。徐小安清清楚楚地记得,在一次云雨之后,王小曼红着脸告诉他,本来提前转正的名额是他的,由于李勇给车间主任送了两瓶酒、两条烟,还有两千元,名单下来的时候,就变成了王小曼。当时徐小安听了以后,没有吭声,只是把它牢牢地记在了心里。

没想到今天终于用上了。

厂纪检室是在一个星期以后找发动机车间主任谈话的。据说进展得很顺利,纪检室的人刚一提这个问题,车间主任就满口承认了。承认之后的车间主任知道自己干不了了,在下台之前又提了一个要求,强力推荐徐小安接任车间主任。据说徐小安听后,长时间一言不发。

由于徐小安的成绩和能力有目共睹,所以,考察工作进行得很顺利,一个月后,徐小安被正式任命为发动机车间主任。红头文件贴到车间门口那天,徐小安找了个没人的地方,拨通了家里的电话。接通很长时间了,徐小安却不说话。电话那头催得急了,徐小安才说了一句,妈,难道我真的做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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