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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声大噪

时间:2022-03-30 08:11:19  浏览次数:

于宏伟就像一枚深水炸弹,只要他一出现,平地也要下掘三尺。要想改变这一点,已经不太可能。那年于宏伟30岁。

于宏伟并不是什么大人物,他是红云农场奶牛生产队的职工,平时负责往牛棚添加饲料,给母牛挤奶。住在山上,远离家属大院和工厂车间,有空没空都能看看远处的江,头顶的天,开花的树,以及树上的花瓣。没人吩咐他的时候顺便猜猜这棵树能结几个果,几个会掉,有几个会生虫,还有多少是正常发育,储备农业知识之余,还陶冶性情。这幅蓝图是场部书记为于宏伟去奶牛生产队前描述的,于宏伟不是清风逸士,各种要素具备了,也体会不出各种情感,他不想跟什么果树为伴,果树能跑能跳吗?果树能说中国话吗?于宏伟面前哪怕是个废人,齿落舌钝,鼻斜眼歪,却能皱眉头、撇嘴,面对于宏伟的滔滔不绝,会咕哝两句谁也听不清的话语,这也够了。

所以,逢上哪天送奶工生病了,对于宏伟来说,无异于度大假——他会代送牛奶。他出动的时候,小草开路,太阳怠工,他骑一架大马力摩托,两个铁桶约20公斤鲜牛奶一左一右在他屁股后面欢乐地颤动,从后面看,还以为是改良的品种驴在迫不及待地寻找母马。翻山越岭到达居民密集区,那时天刚蒙蒙亮,他咳嗽一下,太阳的阴影会跑得快点,鸟儿会停止啁啾,引吭“打牛奶——”,梦中的人就会惊醒,忙着早上交欢的帮对会突然心肌梗塞,老年人会剧烈地哮喘起来。然后一阵乒乓作响,大家争先恐后、浩浩荡荡打上牛奶,旋即又如龙卷风扫过,关紧房门,提心吊胆地等待于宏伟的离去。

尽管于宏伟住在山上,但每周他会下来去镇上赶集一次,每个月到财务部领一次工资,每个季度会领一次劳保,每年会参加一次单位里的联欢会。这些“每次”尽管大大降低了红云农场的同事和于宏伟见面的可能性,但他们依然对他退避三舍。连菜市场的走卒贩夫,看见他,都宁愿作亏本买卖。

这两年,即便是流放到山上,于宏伟也不让大家消停。

于宏伟并不是天生大嗓门。在他出生的时候,一度语塞,接生婆倒提着他,接连打了屁股五六个巴掌之后,他才放声大哭。这样一个闷声的孩子,险些让于宏伟的母亲怀疑自己生了个哑巴。

要说于宏伟在五六个巴掌后的哭声有多响亮,已无从考证,但后人们总喜欢把这一点与后来的事实拿出来比较,佐证,以显示万物皆有所因,甚至连于宏伟母亲当年妊娠的食物,遭遇的人或事,都被拿出来再三说道。这样的待遇使得于宏伟母亲更像一个明星妈妈,深居简出,三缄其口。她知道大家这么追究、热衷的目的,是要避免这个厂,这个镇,这个城市不能再出现于宏伟这样的人。

但是1974前,红云农场的人并不是这样想的。对1974年还有印象的老职工,只模糊的记得那年于宏伟的父亲被秘密谈话。可是1974年,被秘密谈话的老同志不计其数,甚至有些已经莫名其妙地消失,于宏伟的父亲如今健在,只是有些耳聋目弱,行动踟蹰,不过对于能保全生命来说,这些已不成为缺憾。保全生命在那几年已属不易,这个功劳,应该属于于宏伟。

也就是说1974年后,于宏伟才猛然变声,力拔山兮气盖势,河东一吼山陵抖。现在人们不太喜欢谈论过去的事,尤其是当这个人还老年弱智般游荡在周围,他们再好奇也不会凑近了,扒拉于宏伟的父亲的衣服,看看胸口是否有子弹头的痕迹。据上面说,那里本该有个子弹直达心脏,然后心脏就像被捅破了的气球,放了气,蔫掉,死了。于宏伟的父亲犯下的是十恶不赦的死刑。当然在几年后,这已经被认定是一桩冤假错案。匪夷所思是,于宏伟在这一冤假错案定性之前,不知使了什么术,让这个子弹从立即发射改成暂缓,最后,不了了之,不发射了。当于宏伟扶着蹒跚的父亲回家时,红云农场的职工关上门窗,悄悄议论,还是人家会闹啊!

老同志感叹:生儿当如此!

红云农场的食品车间所在地原是一个坐南朝北的小山包,面朝罗江,很有点小诸侯自封为王的意思。这个小山包的地势,不一般,有点像把锄头,今天的话说就是“L”型,或是拐点。在70年代末期这个时间的拐点上,红云农场的领导决定动一动这个地理拐点。两个月后大家齐心协力铲平了它,又用了三个月盖了厂房,但是仍然保持着这块地势锄头型的走势,在这上面,机器轰鸣,终于有了点现代化生产的气氛。

每天去上班的工人在这个弯道都有一种俯瞰的姿势,那姿势就像罗江在罗江镇和烧煤坝之间打了一个旋,激流在这里转了一个弯,向东奔腾去了。这气势让红云农场的人看了若干年,却并没有太多澎湃的心情,反正到这里来工作的人都是出不去的,从来只有往这里送人,还没有从这里走出去的,只有罗江从他们眼前流过,急速的,不可遏止的,他们从来不敢去想能离开这里,除了罗江。所以上班前职工们看看罗江,顺眼的那么一看,其实什么都没看明白,也看不明白,但却成了一个习惯。于宏伟经过这里时比别人更仔细打量这条河流,他不是没看过,只是从这里进入车间后,他的观看变得与以前有些不同了。罗江对岸的烧煤坝的烟囱现在显得可爱而神秘,坝上的鹅卵石清晰可见,罗江的漩涡在那里奔突,于宏伟想说点什么,可是又不知道那是什么,最后,和大多数人一样,他除了发出两声“啊,那是罗江镇!那是烧煤坝!”外,并不能有太多的情感表达,那情感并不是没有,它在于宏伟的喉结里,声带上,所以他的咕哝声比别人更大,最后他吐出一口痰,硬生生地攥紧了拳头朝车间走去。

车间共两层楼,于宏伟在一楼,一楼的门框上几个威猛有力的红色大字“我为人人,人人为我”。不仅这样写,广播里还经常这样念。于宏伟看着这几个红字点点头,拳头更有力了。那几年红云农场已经蒸蒸日上,许多农工进入车间,红云农场要做大做强,就要形成自己的饮料加工厂,所谓加工,还比较低级,主要是靠人力给柑橘挤压汁水,新人是两手一个,熟练工可做到一手两个,两手四个。一天下来,每人平均要挤200多个柑橘,下班的时候,大部分工人鼻子酸酸,两手黄黄,眼睛似睁非睁,像是一群醉鬼跌跌撞撞地回家。这个工作现在已经被榨汁机取代,在当时但凡进入工厂的激动却难以言说,工人阶级当家作主的豪迈心情是那个时候最主要的气质。这和现在那种走进高级写字楼,却只做些复印打字的工作白领们的复杂心态无异。

中午休息,工会主席组织大家学习“我为人人”的精神,于宏伟就第一个跳出来说,“我为国家争取了一个好干部。”底下正襟危坐的人,开始折腾自己的身体,要么用左手托脸,要么用右手托脸,有的双手顶住额头,有的悄悄地把耳朵背翻转过来,再用手悄悄扣住。于宏伟的故事耳熟能详。不外乎他十几岁的时候,四下奔波为父喊冤,他不惜放弃自己文化学习的时间,于宏伟的声音雄壮开阔,后来,大家坚持不住了,尤其是于宏伟讲到“人人为我,我得到了什么,一副好嗓门,一副好胆魄,这是一种无产阶级不为艰难困苦的精神。”哗哗——底下响起一片掌声,但是这掌声却像火烧干柴一样,又烈又脆,避之不得。时间一长,中午的工会学习就变成了“听于宏伟讲爸爸过去的故事了。”只要开会,于宏伟就要发言,工会主席走到哪里,于宏伟的手就向阳花似的朝向哪里,为了提醒工会主席,他还掷地有声地咳嗽两下。这两声不怒自威,大家都知道他那一套,在下面窃笑。于宏伟以为大家笑工会主席目盲,又咳嗽两下。“让其余的同志谈谈体会。”于宏伟的手举到工会主席鼻子下了,工会主席头往后一仰,刹车般,语重心长地说。“每个人都要争取发一次言。”

于宏伟听不进去别人的体会,“别人能有什么切肤的体会?”他把左手托住脸,一会又把右手托住脸,好像不这样脸就会往下掉一样,如果有人这时目光和他不经意对视一下,就会发现,于宏伟和在座的人其实差不多,他的目光是无神的,慵懒的。中午嘛,大多数人都有些睡意沉沉。但于宏伟不是在打盹,他在琢磨“我为人人,人人为我。”就像他每次经过车间,俯瞰罗江罗江镇烧煤坝那种神情,他希望有点新的发现。新发现还没领悟之前,他只能讲点“爸爸过去的故事。”下班的时候,于宏伟也琢磨这句话,不过别人都不想和他讨论,他回到家里,和父母姐姐谈了自己的看法,母亲只跟他说了一句很朴素的话:那你要抓紧时间当劳模才对。于宏伟说劳模也不能真正体现这句话,家里的人都不和于宏伟争辩,知道争不过他,也没有什么意义。但很快,于宏伟就把他那些想法投入到实践中去了。比如,大家都是一手挤一个柑橘,于宏伟非要一手挤三个。于宏伟的手掌并不宽大,要完成这样的任何,一只柑橘需在掌心,另一只柑橘夹在食指、中指中,第三只柑橘夹在中指和无名指间,除了手指掌心使力外,三只柑橘之间互相还有合力作用,两个手掌合在一起,六只柑橘又有了合力。于宏伟很为自己的创新感到满意,如果旁边有人提醒他这是懒办法,他还会长篇累牍说一番道理,“这样可以让更多的液汁投入生产,可以让更多的人喝到饮料。”同事说,要让更多的人喝饮料还不简单?再招个人不就行了吗?你算算我们一天要消耗的柑橘有多少?请一个临时工要多少?于宏伟算不过来,听上去他的同事挺在理,但是他也不肯服输,眨了下眼睛,狡黠地说,那厂里不是更挤了?踩坏了柑橘算谁的?同事懒得和于宏伟争辩,于宏伟也不恋战,他想,他这办法是经过实验,他劳动人民出身的母亲都说可行,还有什么不可行的。于宏伟不仅自己两手捏六个,看见别人一手捏一个,或两手捏一个的,还会热情地告诉他们“聪明”的办法。那几个被“教授”的人点头称奇,却并不敢效仿。

有人给车间主任报了信。这还了得!车间主任脚蹬人造革胶鞋,双手背在屁股上,站在于宏伟旁边看了半天,看不到于宏伟半点羞惭之心。车间主任说,于宏伟,不要浪费公家的财产,把剩下的柑橘重新榨一遍。于宏伟双手合在一块,让六个柑橘一起受力。因为用力不均,有一个柑橘从指缝间掉了出来,于宏伟愣了愣,并不想捡。他又从筐里拿了一个出来。

于宏伟,把掉在地上的柑橘重新榨一遍!车间主任这次对着于宏伟的耳朵喊。

于宏伟转过头,说,没必要。

榨柑橘本就是枯燥的事情,枯燥的工人们听见于宏伟这样抵抗工头,觉得找到了点乐子,幸灾乐祸地从果子筐边瞅他俩。于宏伟要返工了,他们互相眼色示意。

榨不出来了。于宏伟一边说,一边把残余的柑橘捏在手中,两手六个,果真榨不出来。车间主任说你一只一只地榨。于宏伟不干,这不费力吗?车间主任说,哪一样事情不费力?于宏伟说,我看你这个工作就不费力。车间主任说,这么说,你想坐我这个位子?于宏伟说,你若让我就坐。车间主任说,你能一手捏五个,我就让你坐。于宏伟左手拿起了五个柑橘,右手又捏起了五个柑橘,这时他的手胀得像个煮熟了的螃蟹腿,于宏伟对准车间主任,胳膊一用力,果汁全都贱到主任脸上。

车间主任跳起来,于宏伟,你浪费公家财产,我要处分你!这个月的奖金全扣!

全扣!于宏伟剜了车间主任一眼,把工作服一脱,大摇大摆地走了。

办公室在红云农场的地理中心。于宏伟很少来这里,这是场部重地,只有晚饭后,才会有工人在这里散步。一排骄人的美人蕉将它环抱,办公大楼前面一个人工的小水池,夏天会听见蛙鸣。于宏伟经过这片幽静的办公区域时,觉得有些做作,这水塘和绿树跟车间门口的锄头地前的景致比起来,小气了许多。现在是上午九点,于宏伟在美人蕉旁的公共厕所里方便完毕,依次走进了副厂长(厂长出差了)的门,办公室主任的门,财务主任的门,工会主席的门,党支书的门。讲什么呢?就从一只手捏一个柑橘讲起吧,到两只手捏十个柑橘,这里面可说的多了。半个小时吧,一个小时也成,当然最后还是要讲到处分。于宏伟要和人讲理的时候,是听不见别人说话的,因为别人压根没有插嘴的机会,他刚说完一个道理,马上就说第二个,尾追着头,话赶着话,不需要腹稿,张口即来。于宏伟讲理的时候,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在车间门口看见的罗江,在罗江镇和烧煤坝之间打漩的罗江,急速流转,向东奔腾。于宏伟只觉得一张嘴就停不下来,十米内的人,只要听见他说话,不管与自己有关否,一律做不成任何事。

“你说怎么办吧!合理不合理,您就一句话。现在离本月结账工资还有10个工作日,这件事情不处理好,我就不上班了,我就天天来坐办公室。”

三天后,办公室紧急下文,车间主任以领导无方被罚扣本月奖金,于宏伟以浪费公家24个柑橘,赔偿相应钱款。

处分下来以后,工厂职工为之震惊。大家说,于宏伟,你真能啊。这你都能闹下来。

于宏伟说,这哪是闹?动嘴皮子而已。大家说,你这可不是动嘴皮子,你这是干嘴。

干嘴和干架不一样,干嘴只需要发动颈子以上的部分,就可以达到干架的功效。这不仅省力,而且相当文明。和地痞流氓彻底划清了界限。干嘴时,于宏伟也会脸红脖子粗,青筋毕露,眼似刀子,激动时,唾沫横飞。旁观者,轻的头晕目眩,重的心智全乱。会骂脏话的功力费掉一半,不会骂脏话的,自叹天赋颓然,下辈子重新投胎。于宏伟干嘴完毕,会抽一支事后烟,顿觉神清气爽,生活美好。于宏伟从干嘴中得到了好处,越发上瘾。工厂里展开劳动竞赛,他就跟工会主席干嘴,说某劳模是假积极分子,是跟车间主任关系好,选的柑橘都是快烂掉的果实,汁多好捏。厂里开展五好家庭的评比,于宏伟跟办公室说,那五好家庭并不真好,昨天晚上还干架呢。于宏伟并不是杜撰,但是这样挑下去,鸡毛蒜皮的事情一多,大事业干不成了。领导们都有些躲着于宏伟,但于宏伟嗓门大,10米外看见领导,就热情地招呼,像山里蛤蟆叫,空谷回音,危言耸听。领导们要不挖耳屎,要不揉眼睛,实在避不开,哈哈一笑,说,啊呀,宏伟啊!群众们也怨声载道,尤其是跟于宏伟共事的职工,说于宏伟一天在工厂讲他父亲放屁拉屎一类的事情,其实,于宏伟想说自己如何孝敬老父亲,但他的铺垫太多,加上于宏伟声如洪钟,放屁拉屎的象声词接二连三,大家听多了,就形成不良反应——谁都不忍看自己手中汁多肉丰的柑橘,但谁也不愿背个工作吊儿郎当的名。一时间抱病休假的工人奇多,于宏伟的劳动工分名列第一,劳动光荣榜上,还有于宏伟的大头照,于宏伟一高兴,要请工厂工人吃饭,同事们不是说牙疼,就是说家有老父卧病在床。于宏伟的饭局请不来人,他也不往心里去,直骂这些人没口福,自己到镇上下馆子,犒劳自己一番。

罗江镇距离红云农场有1个小时的路程。这条路虽说是马路,跟三根拼接起来的羊肠小道差不多,弯弯曲曲,辙道众多,没有规律,特别是雨过天晴,人不知道是走辙道峰还是走辙道谷,山农经验多,有时会走辙道峰,有时会走辙道谷,红云农场下来的知识分子,经常误判,原是上镇谈恋爱的,变成了农业知识扫盲。

于宏伟在罗江镇车站吃豆花饭的时候,看见了农场的几个同事,背着箩筐,有说有笑,他们也是下来办货的。于宏伟在车站这头喊,来啊!喝酒啊!同事们看见他,殷勤地笑,飞快地摆手,比划着几个动作从门前闪过。于宏伟说投胎呀!赶这么快!他这一声吼吓得豆花饭的食客兀地朝他一望,豆花还在嘴里打转,不仔细看,还以为是块白舌头。装鬼呀!于宏伟吓了一跳,你吞了再看!他冲对方一吼,豆花就顺着食客的喉咙硬滑进去,烫得喉咙管直跳。于宏伟以为对方跟他挑衅,啪地一掌打在桌子上,端起自己的豆花,一碗喝下去,嘴里还吧唧吧唧地嚼了几口,叫一声“算账!”头也不回,出了门了。

于宏伟一边打饱嗝一边挤在人群里,想起大姐嘱咐的,给家里秤点黄鳝。黄鳝一直是稀罕物,比猪肉还贵。卖黄鳝的都蹲在地上,上百条黄鳝放在洗衣盆里,涎水一片,卖黄鳝的抓起一根,猛一拍黄鳝头,晕了,剖腹刮肠,切成三四段。看划黄鳝的比买黄鳝的人多。四五个卖家在一起划黄鳝,周围围了二十几个人。于宏伟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就挨个问价格,四五家竟异口同声报价4块一斤。于宏伟一个月工资加奖金才18块。三块五卖不卖?他扯着喉咙说。几个已经划好黄鳝的买家露出了上当受骗的神色,他们看看卖家,生怕他们一点头,自己就充当了冤大头。卖家们头也不抬,当是狗叫。只有最边上的卖家抬了头,眼巴巴地望着于宏伟,有点怯怯的。于宏伟眼疾手快挤到他面前,称一斤!卖家喜出望外,三下五除二地划好黄鳝,血丝顺着口袋沿往下掉。于宏伟递给他三块五,连称新鲜。正想转身走,卖家叫住他,哎——四块!他怯着一张脸,就像他刚才抬头望于宏伟那样。

什么四块?说好了三块五。

卖家说,我什么时候说三块五了?

于宏伟火了,我说三块五,你看了我,你看了我,就要卖三块五。你不卖,看什么看。

卖家站起来,我看你就是三块五,那我看大街上所有人,所有人都是三块五了?

于宏伟说你这个人怎么胡搅蛮缠,你今天是不是不想做生意了,你要是不想做生意,我就教教你,什么叫三块五,什么叫四块。

说话的当儿,其余几个卖家这下全抬头看于宏伟,他们停下了手中的活路,血水在刀刃上,模糊了它原本锋利的模样。于宏伟说,我就是锄头扁担出身的,你三块五四块的,骗黑娃没晒过太阳?黄鳝!土堆头刨的,泥巴头长的。于宏伟说到兴头上,发丝间隙中头皮也红了起来,更别说脖子里的青筋,眼睛里的血丝。于宏伟声音洪亮,气吞山河,10米处喝鸭血的,一时眼花,鸭血喂进了鼻子,5米处卖小白菜的连忙洒水,以恐绿叶皮搭嘴歪水分尽失,此卖家据理力争,却音量不足,总如蚊蝇鬼鬼祟祟,不成气候,自家生意是做不成了,连坐其他四个卖家无人问津,黄鳝们也不堪做盆中之物,趁乱鱼跃,顺手牵羊者盗其一二,无人可知。

三块五,你说你赚不赚。尘埃落定,站着的那卖家有气无力地挥挥手,如今他只剩这点气力了。五毛钱的胜利,让于宏伟得意万分。围观者中正好有几个红云农场的同事,他们这时蹿上来,拉拉于宏伟,小声说,我们也想买三块五的黄鳝。于宏伟说,去!转头说,再来两斤。

于宏伟在罗江镇买黄鳝的故事像小镇里的穿堂风,白天夜里,开门开窗户的功夫,一吱呀就传到了闺中待嫁者耳里。看上于宏伟的持家本事,纷纷托人相亲。说媒的,牵线的,绕过三根拼接起来的羊肠小道,曲曲折折到达红云农场,要给于宏伟谈好事。个别胆大道听途说者,以到红云农场买柑橘为名,去打听谁是于宏伟。

红云农场的职工有些忿忿地,嘿,真看不出来,这个破落户还有这么些桃花运。于宏伟仿佛是看出了同事们的好奇,恋爱也就谈得光明正大。

于宏伟谈恋爱,两手一甩,和姑娘保持一米的距离。走起路来健步如飞。他把姑娘先领到自己车间前的锄头地那儿,指着罗江罗江镇烧煤坝说,那是罗江镇,那是烧煤坝。罗江在罗江镇和烧煤坝之间打着漩,激流奔腾,一往不复。姑娘看得有些感慨,宏伟就这么指着,手指悬空,此时无声胜有声,于宏伟也心如蚁爬,他觉得自己应该有些更高水平的表达,可是在他这么横手一指的当儿,灵感却没有降临到他脑门心,罗江在他和姑娘面前奔流,两人想的却不是一个事。“走!“于宏伟一声令下,也不管把姑娘吓着没有,又带着姑娘奔往车间门口,“我为人人,人人为我”他照着念了一遍,眼如牛铃,热血沸汤,他想控制自己都不能自制,“于宏伟爸爸过去的故事”在车间门口铁马金戈席卷而来。

不远不近的同事们听见于宏伟是这样谈恋爱的,乐不可支。

来吧,你也说两句。于宏伟看见人来,便鼓励对象开口。对象想劝诫于宏伟,刚一张口,你能不能——话还没说完,于宏伟就把话接了过去,我能不能,那还用说,他摇手一指远处的老蒋,不信你可以问他。于宏伟断章取义,信马由缰。老蒋掉过头来,听见自己的名字,又看见大姑娘难为情的脸色,不知说到自己什么了。于宏伟并不真让老蒋说,他自顾自地夸完自己一番,反问大姑娘你怎么不搭腔?红云农场山不高,但有各种果树掩映,于宏伟的对象和于宏伟在这样的密林里散步,亲近难免,但这亲近无异于中了地雷,姑娘只觉得被炸得个遍体鳞伤,五马分尸,不能将自己的肢体一一复位。于宏伟自得其乐,像上了双倍的马力,慷慨激昂,如果没有这片果树林作掩护,对面的烧煤坝上的煤炭也要抖三抖。

没跟于宏伟谈恋爱的乐于听他谈恋爱,跟于宏伟谈恋爱的羞于谈恋爱。同事们各自嘀咕,要于宏伟入洞房才带劲了,说完,大家都心照不宣诡异淫秽地笑,原先有些心怀嫉妒的人,有了落井下石的期盼,巴不得于宏伟早日成亲。但很快就传来令人失望的消息,来相亲的大姑娘们,纷纷跟于宏伟说了拜拜。

姑娘们都不是傻子,于宏伟的几次桃花运开过花后,就长了虫子,烂果子掉在土里霉掉了。

再没人敢跟于宏伟做媒了。大家说不出是同情还是高兴,反正议论又涨了一倍。在看似平凡的一天,于宏伟被叫到场办公室谈话,场部书记为他描绘了一幅牛奶队的美好蓝图,于宏伟的职业生涯改变了。

于宏伟起初到山上去当了牛奶工,没觉得是发配。反正都是挤,以前是挤果子,现在挤奶子,都是人吃的东西。如果说要有什么不同的话,就是他不能一只手捏三只奶子,要是他妄图那样做的话,只会招致奶牛无情的攻击,从这一点来说,他觉得人比奶牛更好对付。

于宏伟在山上没住多久,就开始烦闷了。他有些耐不住地想下去看看,于宏伟的父母都在山下,随便找个理由下去,是很容易的事。一路上山风习习,在低矮的柑橘林里穿行,于宏伟趾高气昂。还没到自己大院,就先听见哀乐鸣鸣。于宏伟循声而去,才知道是医务室小王的父亲去世了,医务室的小王,于宏伟打过交道。白白净净的一个男人,话不多,但总一副打着小算盘的样子。于宏伟不喜欢这人,找他看病拿药总是没个表情,让抱病的人更觉得病增三分。医务室里冷冰冰的,于宏伟不喜欢这调,常带些笑话给小王和其他医务人员听,小王都似笑非笑。这下小王的父亲去世了,于宏伟仔细瞧,小王的表情依然是不冷不热,跟他给人看病拿药时一模一样,于宏伟想这孩子还真是三棍子打不出个响屁来。

于宏伟走上前去,猛地一拍小王,说,小王办事呢?

这一掌没把小王拍蒙,倒把小王旁边的人拍蒙了,这大嗓门什么时候下山来了?他们提心吊胆地看着于宏伟,手上忙碌着的纸花,都静止不动了。

于宏伟说,你这样不行的。有什么帮得上忙的,叫上兄弟。

于宏伟也不管小王的态度,自己绕着灵柩走了一圈,直连摇头。这声势,啧啧,于宏伟叹息着,得弄点人声呢。

于宏伟拉住小王说,小王,你是不是孝子,是孝子,就哭出来。小王丧着一张脸看不出阴晴。哭,哭啊,你都不会。于宏伟张大嘴,露出了他的十二颗牙齿,嗷嗷地叫了两声,一阵哭腔倾盆而下。因为在山上久无对话,于宏伟的嗓门更见功力。几个正待完善的花圈,手都哆嗦起来,一两个离于宏伟较近的,受不了他的满腔口水的袭击,不住地抹脸,在座的无不瞠目结舌。

“这才有点气势,知不知道?不要老是垮着一张脸。”于宏伟也不管主人招呼不招呼他,自己坐了下来,他嗑起瓜子来像咬钢铁儿,嘴里还闲不住地唠嗑。“得组织点真人来唱唱,想我那时候,我爹在里面,多艰难……”有几个人相互使眼色,于宏伟又开始“爸爸那过去的故事“了。于宏伟自顾自地说,最后茶喝干了,瓜子吃完了,抬抬屁股,说,小王,前面的路还远呢。小王的脸像吹胀到极限的气球,薄薄的一层绷着,随时都要被炸掉,于宏伟刚走出了院子,小王追了过去,“宏伟,”小王叫住他,砰的一下,一个烟灰缸就砸在了于宏伟的前额山。等于宏伟反应过来时,小王已经不见了。

这件事,于宏伟当然要给书记反映。我为人人,人人不为我就算了,人人还反我!这是什么?。于宏伟在办公室叫嚷,桌子差点被拍裂缝了。叫嚷并没有太大结果,书记说,你干嘛去人家的丧事上寻事呢?于宏伟不依,说,怎么叫寻事,我为人人,我为人人呀。

书记说,好好好,你再为人人好不好?

于宏伟说,怎么为?

书记挥挥手,回山。

于宏伟再次回到山上,心里就有了郁结。晚上,风清月白,于宏伟睡不着觉,越想越觉得不是个理。想不通的于宏伟半夜爬起来,他听见树叶儿在窃窃私语,月亮隐藏在山林背后了,有微弱的光漫射下来,山林与树林之间则是一条稍带浅色的天幕,于宏伟望着这天幕,想,山下的人怕都是睡着了吧。他们怎么能睡得这样沉着呢?于宏伟看了一会,就来到牛棚前,奶牛也都睡了,于宏伟想,都是一群畜生,听不懂人话,于宏伟的脚踩在草料上,有一只奶牛发出了一点叫唤,于宏伟骂道,说你是畜生,耳朵倒还灵了。于宏伟也学奶牛叫了声,算是制止了它。

都是老朋友了,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于宏伟又骂。继续在草料上来回走,没有牛再发出叫声。

白天,万里无云,于宏伟躲在松树下纳凉,嘴里嚼着草根,脚下玩着松果,这些果子随处可见,用脚一撩拨就能发现好几个,他把这些松果踩得咯咯响,踩烂了又换一个踩。送奶小工好像是专门来寻于宏伟似的,满头是汗地跑到他面前。

于宏伟瞄了他一眼,又继续看天,天在丛林上方丝丝缕缕像老婆子的腰带。

送奶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于宏伟,昨天是你挤的牛奶吧。

于宏伟说,是我。

小工指指他的头,说,这下,你惨了。

于宏伟宠辱不惊地望着他,也不问。

小工指盼着于宏伟问他,结果于宏伟不搭理他,他只好悻悻地说,下面的人说牛奶有问题,全拉肚子了。

于宏伟一听,乐了,拉死他们。

小工一听,问,是你?

于宏伟跳起来,什么是我?我怎么了?我就不能祝福拉死他们吗?

小工被呛连环炮,一下搞不清楚是不是于宏伟的责任。

于宏伟看小工继续发愣,猛地攘了他一下,明天我送奶去。他得意地说,你先休息一天吧。

于宏伟要送奶,没人敢喝。拉肚子的阴影还在。于宏伟在楼下吆喝了好几遍也没人敢下来打奶。于宏伟在下面嚷,你们订了牛奶的又不要了,是不是想浪费国家财产啊!你们不来领,我就送上门了。于宏伟说着,三步并作两步,挨家挨户地敲起了门来。住一楼的逃不过,假装提裤子,从粪缸上下来,于宏伟敲开了门,还要啰嗦两句,比如问,为什么不要牛奶啊?是不是觉得牛奶有什么不好呢?如果觉得有什么不好,就要跟领导汇报。领导不解决就跟领导的领导汇报。说了一大通嘘寒问暖的话,末了还说,我为人人,人人为我啊。有个别人受不了,说这牛奶有问题。于宏伟说,什么问题?谁搞的问题?你得告啊。牛奶场就我、送奶工,工头三个人,你得指明是谁干的,一定要反映。不能关起门来,高高挂起啊。你知道你这是什么行为吗?我不为人人,人人不为我。这不符合我们的宗旨。知道不?

于宏伟心满意足地在山上等了两天,也旁敲侧击地问了送奶工,却一点没有来问罪于他的消息,于宏伟想,这不行啊,人怎么能窝囊到这种地步。他又跑到山下去,敲着门问那些人,你们还拉肚子吗?牛奶还喝吗?牛奶的问题要反映,知道不?后来,于宏伟敲门别人就不敢开,于宏伟纳闷,怎么这么多家人都不在呢?今天厂里可没有组织看电影啊。

于宏伟自己找了个石头,站在院子中央,大声叫:同志们,喝了牛奶的同志们,有问题要向党组织反应。我于宏伟,甘愿为你们的健康负责。你们要勇敢地大胆地站出来——

这天这家小院的职工躲在家里都不敢出去,旷工一天就旷工一天,那也是集体旷工啊,形成集体旷工的情况,自然是受到了于宏伟的影响。他们小声地议论,这人是不是疯了——

于宏伟又被送回了奶牛队。这次是强制性的,有几个彪形大汉把他押着,医护人员给他注射了一针。于宏伟的母亲也上来看他了,除了哭,她没有别的法子。为了阻止他的疯病发作,山上的工头每天要给于宏伟喝一种专门的牛奶。以前,于宏伟跟送奶工打听山下的事情,送奶工还会说上几句,现在为了不再刺激于宏伟了。送奶工每次都说,也没什么事,无趣得很。

喝过牛奶后的于宏伟不和别人说话了。他只和自己说话,说的话,别人也听不懂,别人也懒得听。平时,于宏伟就绕着牛奶场以及牛奶场更远的地方漫步,这里是职工大院,这里是党政机关,这里是车间,他喃喃自语,不厌其烦,没有人知道于宏伟在念叨什么,送奶工和工头看他的情形有些不放心,他会不会又去搞破坏?工头说,不会了,他都不知道下面变成什么样了。

于宏伟还学会了奶牛叫,想起来就学两声,想不起来就不学,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反正也不是什么正事。好在于宏伟的牛叫声往往能引起其他牛的回应,他也断断续续地延续下去,还有点不咸不淡的乐趣。

这其间,于宏伟的工资福利劳保都直接送到了他父母家。送奶工给于宏伟带过几次衣服食物,说是于宏伟的家人让捎的,反正于宏伟在山上什么也不缺,钱也就不用捎了。于宏伟听着这些话,一点也不动容,好像他已经一个人活了一辈子了,无依无靠,无牵无挂,无所用心。提到自己的父母或姐姐,他会像模像样地拿一根木棍指着某个地方,使劲敲打,那里!就住那里。

顺着奶牛场再往山上走,就不再是红云农场的土地了,有一两户农民居住其间。于宏伟就顺着山往上爬,爬得不能再高的时候,他就回过头看罗江,因为隔得远,已经看不见烧煤坝和罗江镇之间的漩涡了,那些漩涡好像经过了许多年,突然安静了下来,也不知道被谁摘走了,成了一条光滑的河流,太阳挂在上空仿佛是照镜子,你看我,我看你,两不相厌一整天。于宏伟像个旁观者,满怀醋意地骂句:臭娘们。这时候多是干燥难耐的天气,于宏伟不动也有一身臭汗,于是他一边动一边骂,这样骂起来会更过瘾。柑橘林后是松林,松林过后是农舍,农舍过后又是松林,松香味缠绕在于宏伟身边,让人不免困乏,于宏伟走两步停一步看一眼,累了的时候,他就躺在果树林里,睡个觉,再起来,天黑了就停下来,天亮了继续走。

有段时间工头和送奶小工找不到于宏伟,担心起他的安危来,但过不了一个星期,于宏伟就自己回来了,他不是要回来,是找不到路,在柑橘林里打了个旋又折了回来。送奶工要结婚了,他问工头,要不要给于宏伟说一声,工头说,算了,别刺激他。过了两年,送奶工当爸爸了,不能老当送奶工,于是要离开这奶牛队。他把儿子抱到山上来玩,远远地看见于宏伟,让儿子给他告别。新的送奶工来到山上,只看见一个废人,喃喃自语又血气方刚。工头说,离他远点就成。新的送奶工呆了两年又走了,又来了更新的送奶工,一年半载的就要换一个。只有工头还在,对这一切他干脆熟视无睹。

山里的四季是模糊的,只要不死,天天可以走,可以看。但是一闭上眼睛,什么都忘记了。有时候,一觉醒来,阳光普照,罗江格外清晰,灵光乍现就是这么没来由地降临到于宏伟身上,他在一个午睡时分意识到有条路是能一直跑到罗江的。

于宏伟想跑步去罗江。开始只是想想,他只是小时候和父母一起去过,具体有多远,他记不得了,但是太阳一天比一天热,河面一天比一天光亮,他觉得全身的皮肤都干得要裂块了,他要到那里去泡一泡。泡一泡,于宏伟这么想着,就开始往山下跑,他一鼓作气,听到皮肤和风摩擦的声音,脚步更快乐,他跑过了两个农户,跑过了奶牛场,跑到一辆小汽车面前,被拦住了。被小汽车拦住的还有奶牛队的工头,他们互相有很长时间没见着了,工头只讶异了一眼,便冲他挥挥手,他的意思是,我很忙,你先一边呆着。于宏伟显然没有懂起。他不仅没有退,反而向前几步。

小汽车旁两个西装革履的人比划着几张纸。他们互相把纸递来递去,并指着其中的一些文字点点戳戳。

工头不情愿地点点头,一副认栽的模样。

于宏伟拉拉工头的衣袖,不明白陌生人说的什么话。

他们是来买地的,这些牛,也卖了。工头皱着眉,不愿多说。

于宏伟挡住工头,卖给谁?为什么?

工头懒得理他。

不许卖。于宏伟跳了起来,声音依然大得惊人。

陌生人被于宏伟的大嗓门惊得一跳。他是什么人?他们问。

于宏伟也不搭理他俩,径直跑到牛棚,奶牛们都傻傻地不知所以地望着他。但于宏伟的牛叫声,它们还是听得懂的。还没等棚外的几个人反应过来,400多头牛全乱了套,小道上,柑橘林里,全是牛,于宏伟连跑带跳,打屁股拍脊背,跟着牛一块跑,柑橘枝桠折了,牛被卡住了,他就去拍后面的牛,跑其他的路,好不容易到了山下,跟着于宏伟的牛没几头了。于宏伟现在的心思不在牛身上,他看见了家属大院,黑砖房子耸立着,四四方方的,窗户竿支着,窗帘束着。于宏伟跑到院子里,看见炸了棉的沙发横七竖八地堆放着,晒辣椒的簸箕也破了,没人要。于宏伟跑进楼层,空落落的,没个人影。三楼拐角的一个年轻人在搬旧家具。农场卖了,都搬了,都搬了。年轻人一边忙一边骂,这里准备改造成风景区,要让温泉流进来,打造“十里温泉”。于宏伟问,什么温泉?年轻人说,十里温泉。于宏伟还是不明白,他指着罗江问,那里也要变温泉?年轻人不再理他,骂了句,闪开!于宏伟一闪开,一个被蛀虫毁掉的竹书架在他面前轰然倒掉,剩下一堆粉末。于宏伟撒腿就跑,他觉得这是不可能的事情,罗江怎么可能变成温泉呢?

于宏伟续上一口气,继续跑,以前那些辙道现在都铺上了沥青,跑起来十分顺畅,脚底板子啦子啦地响,带着弹性,于宏伟终于跑到罗江镇,回头张望了下,确定这就是以前罗江镇的地理位子,可是,卖黄鳝的,喝鸭血的,挑夫贩子都不在了,到时很多人中了魔似的,抄着一个黑塑料放在耳朵边,咿呀乱叫,眼睛发红或者发绿,指手画脚。他拉住一个人问,这是不是罗江镇?那个人看着他莫名其妙瞪了几眼,自顾自地就走了,他连问了几个人,都是这样的情况。他们只顾自己跟自己说话,于宏伟觉得他们的声音真是大,几乎淹没了自己的声音,他都快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了。到处都是小房子,房子里有很多大电视,上面只有两种颜色,一种绿的,一种是红色,无论哪种颜色出现,房子里的人都会集体性地发出一阵嘶喊。于宏伟觉得这房子像自己山上的奶牛棚,每个房子都一般大小,隔一阵都要嚎上一声,他突然想起那些跟着自己乱跑的奶牛,这个地方还是个不错的新家。当然得先把这些拿黑塑料说话的人撵掉。门口站着些半大不小的孩子,他们也在往里看,无人看管的狗猫在一隅悄然静观,一直到天黑,小房子的灯亮了,红色和绿色相伴的电视机才关闭了。一阵歌声随风飘来,于宏伟望望天,天都是红色,像红油纸灯笼的颜色。他仍然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他看见有人拿着麦克风从一个房子里唱出来,又唱到另一个房子里去。看不见的锣鼓在耳边炸响,他的声音淹没在比白天放大了几倍的旋律里。

于宏伟是被别人踢醒的。天已经大亮,他又看见和昨天一样的情景,不同的是,有人在他身边狂嚎,带着哭腔,鼻涕流到了于宏伟的脖子上,于宏伟青筋毕露,那些鼻涕也跟着起伏,像发育中的幼虫。于宏伟大叫大嚷,嗓子眼像被塞住一样,发不出一个能听见的音。倒是大大小小的脑袋往他眼前贴,怒的,哀的,愁的,丧的,好不容易钻了个脑袋出来,嘴里啃着一根油条,输了多少?吃油条的人一边吃一边问于宏伟。于宏伟闻着油炸香咽口水,他一把拽住吃油条人的胳膊,大声问你哪里买的?吃油条人侧着脸,连蒙带猜地问,输了?输了多少?于宏伟闭上眼睛,使出全身的力气,嚎了一声,可是他还是听不见自己的声。中魔了,吃油条的人摇晃着头,拍拍他的肩膀,用嚼剩的油条指指周围的人说,都一样,垮完了,套上了。说完,他掰了一截油条给于宏伟,说,节哀顺变吧。

[责任编辑吴佳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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