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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间物语(六章)

时间:2022-03-29 09:47:18  浏览次数:

法器扳手

对所有宽泛意义上的工人和机器来说,扳手是它们的法器。一把掂在手里的扳手,会责无旁贷地成为一名钳工自信力的源泉。于是,螺丝之蕾在旋紧的过程中朝机器的深处绽开了力量之花,(哪台机器不是一座立体的花园呢)而通过手和扳手相互间力量的会心传递,松紧、试探、分寸、拿捏,坚硬的铁,会在旋动中体现出柔软的具有弹性的力量和似乎在默默反抗的力量。二者彼此遇到对手的时候,它们心里会暗暗一喜,一种久违的冲动会油然而生,在挑逗、引发体里沉睡的潜能(不乏调皮与恶作剧)的过程中,诸多默契,也只有扳手和手能够相互触摸和感知了。活扳手、死扳手、花扳手、管钳……它们都是坚硬的花朵,散发着钢铁的坚硬与油脂柔软的芬芳——以此拒绝凋零。的确,扳手在工厂里拥有庞大的家族,假如它们排着队走出车间,定会是一支矮小而雄壮的钢铁之旅(你甚至会觉得它们一旦群情亢奋起来,完全有可能把由物质组装起来的世界一夜之间拆掉)。可以把扳手主要分为普通的扳手和特殊的扳手。普通的扳手是通用的和大众化的。特殊的扳手是专用的。它们的劳动时间与劳动强度比例悬殊,性质却同等重要。甚至后者如技术专家和紧缺人才,会受到机器们特殊的青睐。一把扳手的一生会遇到多少颗螺丝,和一只手一辈子要干多少件事情的道理大同小异。一把扳手,本质上就是一只手臂的延伸——它延展了一只手的长度和硬度。一颗螺丝在螺栓上舒服不舒服,除了当事者,大概只有扳手知道。

作为铁,不是机器——而是扳手主宰了螺丝的命运。当它无情地把发出吱吱惨叫的螺丝一扣一扣旋紧的时候,扳手变得冷酷而无情。然而,和几乎终生都在岗位上劳动不敢松一口气的螺丝相比,扳手又是相对自由和放松的,它们大部分时间都用来休息。没事的时候,它们就挤躺在工具箱的房子里和工具兜的睡袋里假寐,歪仄着身子,半张着花瓣一样的嘴巴,像被工业文明压扁的蓓蕾。

机床之兽

只要有人(驯兽师),车间就成了热闹的动物园。一般情况下,除了天车和它垂下的蜘蛛一样的葫芦吊钩,钢铁的狮子和老虎都是蹲伏在那里,只吼叫,不奔跑——因为它们的脚,早已被螺丝固定在了被称为地脚的混凝土里面了。而作为钢铁的动物,它们自有喧嚣的气势——对谁都不服气和不在乎的桀骜不驯气势。然而,它们虽然不能走动(除了蝙蝠一样张开翅膀平行滑翔的天车),却也不尽是狐假虎威虚张声势。它们的牙齿是看得见的,头颅是看得见的,骨架是看得见的……惟独它们的眼睛看不见。它们一定是生有眼睛的,不然怎么能把活计干得那么分毫不差?我看不见它们的眼睛但能感觉到它们的目光。它们的血肉是钢铁,心脏是电机,筋脉是线管和油路,那么灵魂呢?这些家伙的灵魂藏匿在哪儿呢?绝不是开关、按钮、手轮和它们上面的手指……

钢铁的猛兽看似已经被人类驯服,其实,它们忍辱负重地潜伏在我们尘世的欲望之中,携带着它们的衍生物,正在明目张胆地(也在我们看不见的暗处)疯狂啃噬着自然中鲜活的肉体、灵魂和已经所剩无几的树木、果实乃至青草……

驯服它们,仅以蛮力恐怕会适得其反。不妨以宗教般的观念和思想尝试一下?(我忽然想到了《离骚》中御豹而行的女神……)

铁屑藤条

像一条电话的听筒线。虽然铁屑美丽的藤条还保持着钢铁疼痛时的尖叫和呻吟,但我看不到听筒,更听不到声音(因为人类与金属的隔阂比光年还要遥远)。在工厂,如果说螺丝是蓓蕾,那么这铁屑便是藤条无疑了。它是车床的狮子那闪着寒光的门牙吱吱啃削下来的。在计划经济年代,一般的工厂,对这些铁屑几乎一律是作为垃圾处理的。我上小学的时候,经常和伙伴们去县城拖拉机修理厂后面的苇坑里,搜找这长长的铁屑藤条,用来玩耍。不论小拇指粗细还是大拇指粗细,它们都像一根葆有激情的绳子——一根从坚硬的钢铁里牵出来的柔软的绳子。我们像舞龙般在路上、操场上挥舞一根根十几米长金属之练,它们蟒蛇一样的身体尾随着飞跑的孩子徒劳地翻卷,空洞的身体里分明还贮藏着不肯屈服的执拗力量。

多年以后,我才隐约觉察到了那种金属之凉。也总在梦魇中听到那钢铁疼痛的尖叫。此刻才懵懂地知道,无辜的金属一直想和人类说些什么、表达些什么,只是它们面对的大都是在滚滚红尘的喧嚣中过早聋掉的耳朵。

钢铁里牵出的绳子,是否已经捆住了人类的手臂?

手套之花

因为车间里的手套看似世界上最脏的手套,所以车间的手套成了世界上最干净的手套。它们与社交场合中的礼仪和风度无关。车间的手套是棉线和帆布的质地,它们只与劳动有关(当然也不排斥美),它们是肉体和劳动之间的一件内衣(一双手赤裸裸地面对零件总是不太好)。因为劳动的纯粹,使它们脏得奋不顾身,脏得很纯粹很干净。我们可以想象,一双双洁白而柔软的手套低飞在空气之中,游弋在铁器与油污之间,并在冲锋陷阵的浴“脏”奋战中,被汗水和油污浸润而脱胎换骨,获得一副金属铠甲。无论是怎样的一双手——骨节粗大的糙手和柔若无骨的素手,只要它们来到车间,戴上手套,那么它准保像披上战袍的勇士,充满对劳动内容的亢奋和征服之欲。然而,和拳击手、击剑手的手套不同,尽管面对的都是些生硬的对手,车间里的手套却要尽量体现出温婉与轻柔。在理直气壮的钢铁和意欲征服它们的手掌之问,手套扮演了一个非常重要的角色,在完全超越了劳动保护用品的字面定义之后,它还像一双小小的双胞胎女巫,在复杂的舞蹈中实现了对人与物的双向的安哄与劝解:在手套的眼里和心里,人与物都是它的乖孩子,彼此之间都尽量不要构成伤害。戴上一副新手套的时候,幸福感与信心一般不是来自手掌和手指末梢,而是来自指缝之间——那几个皮肤细腻、神经敏感的小小峡谷是我们力量隐秘的出发之地,当它们陡峭起来,世界就已然在掌中了。

最普遍和最重要的意义在于:当你在车间里戴上手套,你就要把精神集中到双手上来,你就变成另外一个人,你的手也就成了神仙的手。你就要开始创造了。

我最看不得工友们随便扔在车间角落里的旧手套,那里面分明还藏有另一只手——手指委屈而疲惫地微微弯曲着的一只被主人冷落的手。我最看不得被旋转的机器撕裂的手套以及上面结痂的深褐色血渍……

在一首诗中,我把女工放在窗台上的手套描绘成两朵玉兰——月光下的白玉兰。

工作服

下班的时候,挂在墙上的工作服,特别像一排歇息的鸥鸟收拢了翅膀,(白天的车间是一只多么喧嚣的大鸟巢)。是的,时间都下班了,劳累了一天的光线也被迫黯淡下来。下面,是泛着油亮光泽的工具箱,是松散了脊线的黑色记工簿和卷起的边角上印有几个指纹的蓝色图纸,那种蓝,像是从工作服上下载的,轻盈中铺陈着劳动的颜色。工友们的身子都纷纷回家去了,两只胳膊还分明弯曲在袖管里,部分地保持着劳动的姿态

动感。想想真是有意思,这种蓝白相间的棉布竟然也是以“劳动”来命名的(劳动布)。那种白,让我想到了棉花和时间;那种蓝,让我想到了油漆、钢铁和窗外的天空。在车间里我们与钢铁肌肤相亲,工作服成为了最为贴身的轻柔的甲胄——甚至可以说是我们最外面的一层皮肤。对每一个刚进厂的学徒工来说,穿上工作服的一刹那,他们会从一张铁板或一扇窗户一个工件的反光中发现自己突然神奇地长成了大人(尽管有些变形和夸张),孩子气的稚嫩,让这种衣服里弥漫出来的劳动者应该具有的成熟味道旋即淹没。同时,一种类似钢铁一样成熟、规矩、有棱有角的东西迅速进驻了青春身体。有过这种经历的朋友请回忆一下吧,那是一种每一个毛孔都舒展开来的惬意的感觉!我们时常要搬起一块要卡上机床的毛坯,我们时常要扛起一根需要焊到桁架上去的角铁。工作服,得体地将铁锈和油脂隔离了劳动者的身体,以及缓解些许这死沉之物铁面无私的棱角与重压。穿上工作服,一个壮实的人会显得更干练,一个柔弱的人会显示出棱角和力量,一个老师傅会显得年轻,一位技术员姑娘会显得格外俊俏……我时常有这样的遐想:在繁忙的车间把劳动的身躯一个个次第抽走,缤纷舞蹈的工作服们领着它们长短交叉的影子,将是多么纯粹和抽象的行为艺术啊……

对一位真正的工人来说,最后一次在车间里脱下工作服可能是他(她)最不情愿的事情(类似于在军营摸爬滚打多年的老兵退伍时要被迫脱下军装),以至我刚进工厂那阵子,经常看见在厂子门口的大街上,很多退休老工人都穿着工作服,若有所思地闲逛。从背后看上去,那退休多年的工作服和它上面稀疏的银发,让无声掠过头顶的时间之水越洗越白……

工作服之于工厂,是带有宗教性质的。大抵相当于朴素大美的僧袍之于朴素大美的寺庙。显然,现在看似精工细作的蓝色、橙色、灰色工装,与那种小帆布一样的劳动布工作服在意义上失去了可比性,它好像越来越以自身的实际、实用、时尚,掩盖了原来的劳动布一样朴实的精神和信仰。

棉丝如云

谁敢说一团棉丝没有思绪?谁敢说一团白色的或者浅黄色的棉丝里偶尔隐现着的几根红线——不是人类大脑中的神经和血管?而当一团棉丝卧在窗台上的时候,却又像一只老实的猫藏起头颅,它也分明就是一小团下凡的云朵。我就叫它小云好了(怎么这么像一位女工的名字?)。诗人说云朵是不能捧在手上的。即使不在任何人的手上,它也不是纯粹的静物,至少,它会随着机器的轰鸣而微微颤动——甚至干燥的棉丝会在轻微的颤动中呈现出意欲流淌的液态……

与一块抹布的最大区别在于,即使是厂长之手工程师之手乃至神灵之手,一团立体的棉丝也是不可能被平摊开来和理出头绪的,它的肌理和筋脉特别容易让我想到其肉体和精神的完整性。有过车间工作经历的读者朋友都知道,撕开一团棉丝是相当困难的事情,甚至你能感觉到一种肉体被撕裂的骨肉离断的疼痛,里面包含着它藕断丝连的顽强和破釜沉舟的决绝。自然,棉丝的命运和毛巾也是不同的,它没有毛巾逐渐递减的工作岗位,它的生命是一次性的。但无论怎样浓重的油污,无论你怎样擦拭,你弄脏的似乎总是它的表面。一团怎样老旧的棉丝,都努力保持着内心哪怕一点点的纯洁——它似乎在默默地抗争,在内心无声地发誓:即使动用物质世界所有的强制力,都不能把我这一团棉丝彻底弄脏!

窗台上的一团假寐的棉丝——与其说像一缕卷曲的彩发,倒不如把它看成一团棉质的大脑。它或许真的并不比我们更麻木,它可能在想,用怎样的一团棉丝,才能擦亮被人类弄脏的河流和蓝天呢?我最看不得它们像一团团肮脏的泡沫被油乎乎的大头鞋踢过来踢过去,无辜的身子在翻滚中沾满了油污铁屑和尘土,像一只死去多时还被残忍的脚踢来踢去的刺猬。我甚至奢想动用整个工业文明的力量恢复一团棉丝的新纯。我甚至想,用什么质地的棉丝可以拭去我骨缝和大脑沟回里的油泥呢——而且,需要怎样一双菩萨和上帝一样细致而耐心的手?

是不是我们这些当工人的,不该像一团棉丝那样想这么多事情。记得多年前,几位女工经常在劳动的间隙围坐在车间门口的大柳树下,互相配合着从纷乱的棉丝中抽出一根根线来,有的为孩子织一条小围巾,有的给自己钩一副花手套。我清楚地记得那年夏天,大家缄默着为一位刚进厂不久的姑娘编织一副粉红色的手套。很好看,她一直戴着它。而手套里那根空瘪的手指,在我的眼里总像一小截刺目的闪电,更如一片过早凋零的花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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